紫罗兰圆舞曲


文/姜尤硕

1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像一个口袋,有漏洞的口袋;能兜住大的物体,却留不住小的东西。说起来也很奇怪,但可能这就是我的性格吧,为了防止遗忘那些从口袋中丢掉的东西,我的首要选择是拿纸和笔记录下来,而不是用针和线将缺口缝住。近些年来,丢掉了多少,留下了多少,其实我心里有底,只是不想仔细计算;也就是说,我可以掌握人生的大方向,但面对那些微小的细节,我却无法拿捏。

那是2018年的夏天,在相当普通的一天,我大脑的整合功能仿佛突然出了故障,面对工作和生活中杂七杂八的事项,我却不能再像先前一样有条理地规划。潜意识告诉我,你要赶快休息,不然迟早会崩溃。我便照做了,辞掉做了三年的工作。为此,我还跟父亲大吵了一架,甚至一气之下搬出家门,在附加挑了家小公寓暂且住着。晚上,他又给我发来短信,不明白我何苦要放下稳定的工作,还去花冤枉钱自己租房子。我没理会,也不打算理会,更没有说我疲惫到总是呕吐的程度,大概是身体吃不消了,有时反胃感会突然来袭,要么干呕,要么吐出胃酸。何况父亲永远都是这样,一旦脾气冲到脑门,耳朵就会自动屏蔽掉不爱听的话,嘴巴会吐出任何能想到的难听的话,直到对方让步道歉才肯罢休,听起来很不是味道。

自父母离异后,我的记忆里就从未再出现过给我鼓励和慰藉的人;“温柔”这种感觉仿佛被抹煞掉了,故而我无法忍受任何焦躁氛围,一旦有什么兆头,我就会下意识逃避。我的抚养权在爸爸手上,而爸爸向来脾气暴躁,连日常说话的音调都像是吵架,所以我不想跟他有什么交流,他说得越多,我就越心烦。就算我是女孩,他也不会给好脸色,或者说,他也有温柔的一面,但展示温柔的手段实在太拙劣,惹人讨厌。

搬出来后,总算能顺畅些呼吸了,但由于习惯了高压力的工作,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也可能是想做的太多,不知道该从哪入手。之前听一位在大公司工作多年的朋友说过,一次连续加班工作了整整四个月,终于熬到了项目结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晚上六点钟下班了;然而当她下班后走在地铁站里时,望着汹涌人潮和急促的列车到站声,却惶惶然不知所措。

“那一瞬间,我感觉好像慌了神。”她对我说,“我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要干吗,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所以就蹲到地上哭了。”

因为这事,她甚至上了新闻。视频中她蹲在角落,额头搭在膝盖上,正抱头哭泣,手提包被随意丢在脚边。工作人员上前安慰,问怎么了。她擦干泪珠,回答说加班四个多月,现在不加班反而感觉无处可去。

说实话,她的工作待遇实在让人羡慕,但如果让那些擅长嫉妒的人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心里大概就会平衡些了。她从小就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旦落后,无论如何都要赶上,与我截然相反。

自从地铁哭泣事件——她总是这样半带戏谑地称呼——过去半个多月后,她告诉我说自己突然有了新的感悟:“放下那些焦虑,生活的乐趣就会全部呈现在眼前。”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为了聊以自慰还是发自真心,但和她再见面后,从她脸上可以明显看出阔别已久的活力和朝气,就连话题也开始倾向于生活的乐趣,而不是压力;不管怎么说,以开朗的状态交往的确会让人舒适。

我在家待了半个多月,人都开始变得疏懒迟钝了;不再按时保养皮肤,不再纠结外在形象,不再穿勒身的内衣,可以纵情地亲近自己,算是体验了一把超然物外的感觉。幸运的是我尚且还能从迷茫中感受到在鼓动的东西,也是一种期盼,还不算太坏。

我总要对什么抱有期待,哪怕是傍晚的阵雨,或者新上映的电影,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我有所期待。每当有什么新奇的想法,第一念头不是憧憬和践行,而是限制行动的现实因素——这样一点都不浪漫,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人要充满幻想,才能变得浪漫。

得知我辞职在家后,那位朋友对我说不如去旅游。我想了想,的确可行,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决定去哪里转转。在地图上挑了一圈,最终选择了越南:一来消费不至于像欧美那边昂贵,二来我对东南亚那边的国家一概不知,网络上也了解得不多,算是去开开眼界。

在收拾好行李、准备乘飞机出发之前的一周里,我都在不间断地看电影。穿上喜欢的睡裙,躺在沙发上,搂着抱枕,用投影仪看电影,为的是给自己投入到故事里的感觉。长期沉浸在平淡生活里,一旦要去哪里旅游,要想有所感触,就需要装载着别人的故事。

出发前,我做足了攻略,必需品也得统统塞进了行李箱里,随后去旅行社报名了半自助游,交通和住宿由旅游机构帮忙办理,其余的饮食、景点参观和时间安排等等全由自己规划。我喜欢这样的旅游方式,既不用盯着导游的小红旗走马观花,也不用睡得比加班时还晚;况且我会一些英语,用于日常交流完全没什么问题。

起飞后,我透过舷窗,俯视身下的重庆,一种奇特的心境油然而生,或说每次乘飞机时都会有相似的心境——我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从上空看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目的地是岘港,越南的第四大城市,第二大港口,甚至被美国杂志评为人生必到的五十个景点之一。我由此想着,如果有谁一生内去遍了这五十个景点,也相当浪漫了。但这世界级景点却没能给我个好的第一印象,因为过海关时,需要在护照中夹十元钱作为小费。我从没听说过这种规定,连去小费制的起源地英国时也没碰到类似的情况。但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两国政府都默认了这种模式,那就入乡随俗好了。

抵达岘港时,是当地时间晚上十一点半。热气扑面而来,即便是晚上,地上的热浪也几乎肉眼可见,没走几步,就出了一身汗。我跟随旅游团登上大巴,坐了近一个半小时才到酒店。其间导游在介绍越南的风土人情,车上有一半人在听,一半人在睡,我属于他们中间的第三者,边听边睡。

下车后,睡意反而不那么浓厚了,相当利索地搬起行李箱走进酒店,带头办理好了入住手续。前台有两个女孩,看起来在二十六岁左右,跟我差不多大,身穿工作服,化着淡妆。其中一位让我印象格外深刻,扎着马尾辫,肤色嫩白,五官虽然不多么精致,却有着让人一见倾心的特殊气质,眼眸仿佛是镶嵌在面部的两颗宝石。比起浓妆艳抹的姑娘,她更像是尚未落入世俗的清纯女孩。她做起事来也相当利索,甚至会说一些汉语,倘若有听不懂的,就由导游翻译。同行的一位旅客夸她漂亮,她腼腆地笑笑,露出了虎牙,说着谢谢,给旅客递去房卡。她的声音充满稚气,听上去,会让人觉得,她的内心世界依然保持着某种童真。

等上楼找到房间,收拾好行李,洗完澡,涂上身体乳,再擦干头发后,已经接近凌晨三点,我却丝毫不困,只是身体有点累,到处酸痛;总而言之,我的确累,但不想睡觉,反而想去哪里吃点夜宵。

酒店位于小十字路口拐角处,不算豪华,但很安静,且离著名的美溪沙滩相当近,步行不过十五分钟。去往沙滩的途中,还会经过大大小小的餐馆,各国游客混杂其中;而面对纷纭复杂的语言,那些餐馆服务员却应付自如,甚至在食客还未开口之前,就猜到了他们的国籍,提前用与之相对应的语言打招呼。

我找了家有空位的海鲜饭馆吃了饭,味道偏清淡,却又相当入味。吃完,就走去美溪沙滩。沙滩游客不少,但还不至于到摩肩擦踵的程度,有宽阔的活动空间。听导游说,沙滩长达九百米。沙质细软,像是通过漏斗把大的硬物统统筛除了。我不打算把全身泡在海水里,起码今晚不这么打算。我拎着夹趾拖鞋,戴上耳机,让海水保持在及膝的高度上向前走着,像是在玩一种跷跷板游戏;倘若稍稍涨潮,就往沙滩上走几步,稍稍退潮,就再往深处挪一下。

我格外钟爱水在身上流动的感觉,就像有人喜欢养宠物,会让我觉得,我还能感知到一些鲜活的东西,不至于感觉生活总是死气沉沉的。正因如此,回到房间后,我在浴缸里泡了好一会儿澡,泡到手指起皱才肯出来。

在濛濛水汽中,脑袋昏昏涨涨,像在做梦,口鼻也呼吸不畅,但却相当舒服。心里想到了什么,然后沉浸进去,等回过神来,就统统忘记了,记忆没有丁点痕迹。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泡澡时大部分注意力会放在身体上,从上到下抚摸一遍,以此确认身上的某种东西还安在;又或者在浴缸中获得难得的宁静,身体通过清水得到延展,让其用涟漪当作回应。

“泡澡的时候感觉像穿着裙子,就给它取名叫涟漪裙吧。今天穿了涟漪裙。”我在日记中写道。

我有写日记的爱好。爱好而已,不是习惯。想到什么,就顺手写下来,读起来像是断编残简。不过现在我有很多想写的,一气之下写了两页,其实根本没什么主题——女孩的心事嘛,即便没有中心思想,也能絮絮叨叨出很多话来。

还是不困,胸口仿佛有个摇晃的钟摆,丝毫没有停止的势头。想起酒店门口有两套塑料桌椅,于是从背包里随便拿出本书,走下楼。女孩还在前台,在某一瞬间,我们相互对视,继而报以微笑。她的笑容吸引我走上前,可我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只好胡乱买了瓶咖啡。外包纸上是看不懂的越南文字。

坐下后,才知道拿的书是约翰·威廉斯的《奥古斯都》。我喝着咖啡,草草翻了几页,一目十行,没怎么读进去,更想跟谁聊聊天。这个时间,朋友大概都睡着了。就是这样的感觉,想要畅所欲言,却没有倾诉的对象,放任心里那些鲜活的东西慢慢流失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这样,要想办法挽留一下才行。”我找遍通讯录,始终没找到适合人选。

 

2

翌日,我得知前台的那位女孩的名字,音译过来像是范糖,叫起来总觉得别扭,于是问她能不能只叫一个“糖”字,听起来要更甜美。她用中文说“可以的”,然后改为英语,说“想叫什么都可以”。我试着叫了一遍。她用“嗯哼”回答,随即笑起来,说感觉听起来很有趣。

凌晨读完书回到房间,再一觉醒来就是中午了。阳光在房间沉淀了整个上午,每次呼吸,味道都相当浓厚;打开窗户透风后,热气涌入,空气开始掺进杂质。起床洗漱,穿衣化妆,涂上厚厚一层防晒霜。

这次旅行,我特意带了在国内不常穿甚至从未穿出门过的几件衣服,包括一些看上去难免会惹人非议的裙子。没什么目的,就是觉得,在陌生的环境里,既然谁都不认识,那就抓住这难得机会,彻彻底底做自己好了。按照今天的计划,要去岘港大教堂和占婆博物馆。

意外的是糖还在前台工作。我上前打了招呼,问她怎么没休息。

“睡了四个小时,也可能是五个小时。”糖用英语说,“因为同事今天有事,拜托我来代替她。”

我说想去岘港教堂和占婆博物馆,用什么交通方式比较合适。

“计程车或者优步网约车都可以。乘计程车需要有所防范,因为有很多陷阱,看你是外国人,就多要车费或者绕远路。”她说。“也可以让我们酒店的司机带你去,价格只要优步的一半。毕竟你是住客,这也是我们酒店服务的一部分。”

我没怎么多想,既然是糖推荐的,也就同意了。走前,我怕出什么意外,问糖索要联系方式。她递给我酒店的名片,上面写有座机电话。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接着问了句:“有更私人的吗?”

她愣了几秒钟,说“当然”,随后说出手机号。

我觍颜继续问有没有脸书账号。

“你想添加我脸书好友吗?”她诧异地问。

“是的,可以吗?”

她粲然一笑:“你想的话,当然可以。”

司机师傅乍一看上去倒像是糖的父亲,我问是不是,他憨厚一笑,说不是:“她很可爱,但我不是他父亲。”我借机问糖多大了,他回答说二十六了,高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了,做起事来相当快,也很利索。乘车期间,我打开脸书,看了看糖的账号,像所有热爱生活的姑娘一样,有自拍,有风景,也有感慨。不管是照片里,还是现实中,她的笑容永远那么亲近,让人觉得总会对她抱有期待。

午饭打算按照攻略去吃个法棍配海鲜,想叫司机师傅一起,他拒绝了,独自去吃米粉。我想了想,也觍颜跟着他一起吃米粉,毕竟我也想尝尝地道的越南口味。饭后,司机边开车边为我介绍风景和历史,穿过龙桥,又开了一阵子,抵达博物馆,看了看大大小小的石雕和陶雕。我对这些没什么研究,相信大多数游客跟我一样,看不出背后的价值,只觉得有相当浓郁的宗教色彩,以及由其衬托而出的诡谲之美。

观赏完,拍了几张照留作纪念后,赶往岘港大教堂,地标性建筑。这是我头一次见到粉色的教堂,虽说教堂是庄严的建筑,但在蓝天下,其粉色外表实在显得俏皮。走廊两边是粉和灰蓝两种颜色,低饱和度,不至于看久了视觉疲劳。我没待太久,一是因为热,二是游客实在太多,就算是秋天,人群呼出的气体加起来恐怕也足够给教堂提升四五个摄氏度了。

回到酒店后,差不多快六点了。我把车费和小费一并递给司机师傅。适逢糖正准备走出前台下班,见我进门,问我玩得如何。   

“非常有趣,司机也很负责任。”我说,“你要下班了吗?”

“是呀,”她用中文说,继而改成英语:“准备吃晚饭了。”

“家离这里远吗?”

“不远,我骑电动车,不超过十五分钟就到了。”说着,她开始穿上防晒的外衣,准备走进后面员工办公室,说:“我先走了,睡个好觉哦。”

我一时慌了神,急忙问她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推荐一下吗。她被我叫住,回过头来,在她开口之前,我继续问她打算怎么吃晚饭。

“打算在小餐馆吃点呀。”她带着笑声说道。

我望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而她大概是猜到了什么,说:“你如果不知道想吃什么的话,我可以推荐给你几家餐馆。或者,你可以跟我一起,坐在我的后面,我带上你,在沙滩附近的餐馆吃点东西。”

她准确无误地说进我心坎。我欣然答应,去楼上换下裙子,穿上短袖衫和短裤,走下来,戴上她递来的头盔,跟她走出后门,在停车棚里找到电动车。我坐在后面搂住糖,脸贴住她的后背,嗅到了阵阵清香。

她带我去了一家大排档,问我想吃什么,能接受多少价位。我说都可以,听你的。双方客气几个回合,她才开始点餐。大排档很热闹,人也不少,但不会显得很浮躁;更多的,是一种慢生活中的热闹,一切都相当舒畅,没有什么让人焦虑的因素存在。

海边的晚风相当舒服,拂过肌肤,却丝毫不痒,像是一首轻音乐,有种让人想要躺在风中酣睡一觉的欲望。吃过饭后,两人走上美溪沙滩,赤脚走在浅滩上,并肩行走。我的英语还没有好到能够像母语一样自然而然地表达心里话,所以说话时总是绊绊磕磕的,即便如此,糖还是不厌其烦地倾听,也会时不时地应和。她问我在中国生活是怎样的体验,我便回答年轻人普遍压力都很大以及朋友的“地铁哭泣事件”等等。她说听上去感觉很像日本。然而我不打算就政治方面聊些什么,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既然生活在能够靠自己就丰衣足食的国家,就认真生活好了。

她问我们国家的年轻人都是什么样子。我告诉她,在我所能接触到的阶级里,大家都顶着很大的压力,都忙于生活,所以有很明显的集体丧失个性行为。也就是说,群众喜欢什么,大家就一起喜欢什么;群众讨厌什么,大家就一起讨厌什么,完全丢失了最基础的思考能力。

“因为精力都用在工作和学习上了吗?”她问。

“大概是的,”我说,“所以,每次看到群众一窝蜂地、像是约定好一样对一件事情持同样的判断而评论时,我就下意识想要远离群体。不过,我却不能开口讲这些,就像一条河流的鱼都在往北方前进,我却像为了突出个性一样逆流向南游,会因为显得不合群而被孤立。”

“那么,你可以对我讲。我们已经是脸书好友了嘛,你回国后可以给我留言,我也会尽可能快地回复你。”糖先是望向高楼上连绵的灯火,随后看向我,黑瞳中还留有灯火的残影,我在其中,如同被文火灼噬。“不管怎么说,哪里的月亮都是一样的嘛。”

“倒也是。”我笑着说。

近两刻钟后,我说走得累了。糖问我要不要去椅子上躺会儿。那太麻烦了,我往后走了几步,痛痛快快仰面躺到沙滩上,哼起了歌,全然不顾后背有多难清理。糖见了,咯咯直笑,盘腿坐在身旁,用一只手捧住细沙,再倒在另一只手里,直到漏光,只剩下空空的掌心。随后,她又伸手捏起一撮,用撒调料般的手势,将沙子撒到我的胸脯上,继而发出稚嫩的笑声。

我望着她白皙而柔美的体肤——腹部还因沾上了几粒白沙而熠熠闪光——倏然有股想要拥抱她的冲动。那并非情欲,而是此刻的我认为,她比任何人都适合拥入怀抱。她具备我十分缺乏的品质,而且格外鲜明,心灵中也有一种可以称为是“我的生活的答案”的东西。但我始终都没拥抱她。

与她道别前,我把《奥古斯都》送给了她,目送她乘车离开,然后回到酒店。因为太过疲惫,简单冲了个澡就睡了。次日要去巴拿山,并且按照导游的计划是要住在上面,昨晚我也对糖说了。而糖因为上午休班,没法到酒店,所以直到退房乘大巴车离开后,我都没见到她。幸运的是,在车上打开脸书时,收到了她发来的信息,说很开心能认识我,并和我成为朋友,祝我玩得开心;后面是一个微笑的表情。于是,乘车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和她聊天,不过她总是有事要忙,在做什么之前,总会先拍张照片发送过来。

大巴的第一站是金桥,两只佛手从半山腰中伸出,托起弧形长桥,手上长满青苔绿植,以古朴沧桑的感觉,衬托出金桥的神圣不可侵犯。第二站便是巴拿山,乘缆车抵达山顶的法国庄园,建筑也清一色是法式风情。在缆车上,山巅一览无遗,据导游说,缆车长度有近六千米,号称是世界落差最大的缆车线。我也能体会到温度的不断下降,走出缆车后,气温差不多比山下低了十度左右。我在这里住了两天,拍了一百多张照片,整片建筑区包括度假村、酒窝和歌剧院,酒店、商店、酒窖、乐园、步行街等等一应俱全,加上它云牵雾绕的地理环境,居住一整年也不会觉得厌倦,仿佛一个空中世外桃源。

我还没待够,但时间不等人,很快迎来第五天,也就是准备回国的一天。我的脑袋不灵光,根据先前的经验,对于这次旅行,不出两个月我就会忘记绝大部分,只能靠照片来获取记忆。一旦触碰到自身现实,开始着手打理生活的种种琐事,那些美好记忆的细节就会随之被挤到角落,只留下一个大概的轮廓,就像一个并不明显的梦境。

临走前,我特意去了一家酒馆,想喝杯酒来纪念这次算不上旅行的旅行。服务员是个欧美人,递来酒单,问我想喝什么。我拿不定主意,甚至有些名字压根读不懂,于是对他说,想要一杯淡一点的适合女性喝的鸡尾酒。少顷,他端来雪莉杯,里面盛有红色酒水,杯口沾满了糖粒和玫瑰花瓣。喝起来味道甜甜的,浓郁的酒精在口中氤氲开来,迟迟挥散不去。

 

3

回国后,我在租的公寓里睡了一整天,其间只吃了一顿饭,因为实在太过疲惫了。醒来后,就给糖发去信息。她的回复就犹如在一泓清泉丢入块小石子后所泛起的涟漪,温柔而又灵动。旅行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我重又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

一个半月后,我找到了新的工作。能找到份合适的工作实在不容易,双方都有太多需要考虑的因素,要么待遇不合心意,要么交通不太方便。所幸最后还是找到了,出门乘地铁等十分钟,再走十分钟就到了。就这样持续了近一年时间。其间我和糖也没有断开联系,虽说两人都不像旅行时那样及时回复,况且也有一小时的时差,但这种相隔数小时甚至一两天才能收到回复的感觉,反而让我觉得像是在写信。这么着,我便把糖当作是我的日记本,想起什么,就记录下来,分享过去。她也同样。

2019年,在国庆假期到来之前,我就提前早早跟糖约定好再见面。她欣然应允,并回复说“到时你可以免费入住”。国庆七天假,有五天我都待在越南,住在糖所在的酒店里。这次阔别重逢,我情不自禁拥抱了她。回国的这一年时间里,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升温了多少,但至少到见面后非拥抱不可的地步了。也是因为她,我对岘港这座异国城市有了格外独特的感情,生活中一听到越南,就会想起岘港,继而想起糖,想起她那充满少女感的笑容。

她的态度依然温和,遣词造句也饱含礼貌。但我听得出来,那并非是用于商业途径的礼貌,而是她真真切切的品质。很多时候,在对他人露出好感时,我可以很明显地知道自己是有意为之,而面对糖所引发的好感,我却无法定义究竟是因为需要像她这样的人存在而我刚巧遇到,的确能填补我所空缺的部分,还是仅仅是特定环境下唤醒的感怀。我和她在美溪沙滩散步,在小餐馆中吃米粉,在酒吧里喝酒……我们去了很多有趣但不为人知的地方,把所有烦恼都抛诸脑后,不再去想。糖也不再收敛,聊起她的家世,她的过去,又或者和我聊起越南和中国的男人的区别。我们无话不说,话题仿佛串花灯一样不见尽头。她的内心仿佛有一股张力,仿佛永远不会被什么击垮,有着一切大小琐事都能担待的心态。就是这样的性格,让我羡慕不已,以至不见她的日子里,总会对她——或者对她的性格——充满憧憬。

离别前,我对糖说,二月份我还有一次长假,春节之后大概还会再来的。她听了,上前拥抱了我,在我耳畔说“我在这里等你”,说罢向后退开,“噗”的笑出声。

然而我没想到新冠疫情会在冬季席卷全球,先是中国大规模爆发,继而是整个世界。印象中,上一次大规模的疫情,还是非典时期。我隔离在家,无法出门,遑论出国了。我依然住在公寓,没跟爸爸一起,所幸他没有感染,只不过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坏,说什么非典都经历过,还怕什么新冠。我懒得跟他吵,只要他乖乖在家待着,怎么喊都可以。另一方面,公司也开始要求职员在家办公,没有具体时间说明什么时候去公司上班。很简单,疫情不结束,就要一直待在家工作。况且重庆还是疫情重灾区,从窗户上看下去,就像一座死城,偶尔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鸣笛声划破寂静夜空,生活开始染上了错乱的黑色。然而这并不坏,我是说这种生活状态不算太坏,只要不耽误工作,我就可以在工作日做任何想做的事,也就是在这期间,我给糖发去一句话——更像是一句感慨——“如果失去了目标,或者找不到什么意义,那就待在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体会被安全感包围的感觉。”

我还给糖发去了很多信息,告诉她疫情有多严重,包括中国的现状等等,但她依旧音信俱无。我不相信她会因为某些虚假新闻而对中国人乃至是我抱有什么偏见,她不是这样的性格,但她的确没有回复,我揣测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隔三差五就会关注一下越南尤其是岘港那边的情况。

直到2020年春末,寒雾消散,薄冰骤解,疫情终于退去,不再在中国大规模传播。公司也慢慢开始复工,生活再次步入正轨。一天下班后,我不想急着回家,走去了商城的步行街,随心所欲逛了半小时,吃了碗拉面。走出面馆,看到斜对角有家花店,便走去看了看,刚进门,就看中了一种淡蓝色的干花,花瓣很小,但相当精致。店员介绍说,这花叫勿忘我。我先前只听过,却从来没见过,如今见到了,压根没有多想就买下了。

我从未寄过跨国快递,没想到相当麻烦,需要办理一系列手续,不过最后总算是寄出去了,收货地址是糖所在的酒店。等了十几天,上网查询物流,说是已经签收了。也就是彼时,我突然想到可以给酒店打电话问糖的下落。我连忙拨号,接电话的声音很陌生,不是糖。我向她简单说明了情况,问能否叫范糖来接电话。对方回答说糖去年就辞职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也联系不到她,不过她没有感染新冠病毒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如果联系到她,我会转告她的。”对方最后说道。

我道了谢,挂断电话,躺在沙发上,沉甸甸的疲惫感从上方压来。窗外夜幕降临,蝉鸣四起,一切都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仿佛几天前还在听朋友对我倾诉“地铁哭泣事件”。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中旬,城市吹起了萧瑟秋风。傍晚,我像往常一样走出公司,步入地铁站,乘坐十五分钟,走出车厢。在准备迈开双脚走上扶梯的一刹那,我倏然慌了神,像是内心什么丰满的东西被猛地夺走了,随之而来的是哭泣的欲望。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感觉,明知生活中没有任何问题,却又总感觉哪里缺失了必不可少的东西。

适时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显示说有新的快递,而我没记得最近有网购过什么。我按照提示,找到快递柜,取出瓦楞纸箱。箱子搬起来不沉,颇为轻盈。回家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两束紫罗兰干花,浅紫色,花瓣不同层次地铺叠开来。翻开看了看寄件信息,上面写道:地址来自越南岘港。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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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姜尤硕
姜尤硕  @姜尤硕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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