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力士的倔犟


文/枨不戒

我想要块劳力士。父亲苏醒后,他和大伯套着蓝色塑料鞋套,穿着绿色隔离衣站在床边,大伯问父亲还有什么心愿,父亲脸上带着迷蒙的憧憬说道。劳力士吗?大伯俯下身问。劳力士,要金表。父亲脸上浮出浅笑,无肉的颧骨高高耸起,身上缠绕着数十根不同颜色的管道,输送液体进去的,抽取体液出来的,像是长出无数根触角的昆虫,几乎找不到熟悉的影子。他正想问其他手表行不行,穿短衣长裤的护士过来了,还带着个矮壮的护工,手里抱着浴巾和蓝色一次性中单,把绿色帘子一拉,说她们要换中单了,家属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浅绿色帘子里只有移动的模糊影子,父亲连一声轻哼都没发出。

父亲是一个月前出的事。去砖瓦厂谈合同回来,已是半夜十二点,离家还有一里的时候,父亲把车开出了路基,后备厢里放着的二百来斤的琉璃瓦和仿古砖样本成了催命符,车头撞断了沟渠外一棵腰身粗的白杨树,黑色广本雅阁窝在沟底像团被揉皱的废纸。午夜没有热心路人,父亲是自己打的电话,打给了大伯。大伯开着那辆旧桑塔纳,小叔和大伯母在后座按着父亲,以一百码的时速冲向县人民医院,亲戚们围在手术室外面等待时,才想起来他和母亲还不知道。

他被电话吵醒时人是懵的,坐在邻居的车后座上,给大伯打电话,电话那头只说赶紧来,来了就知道了。漆黑的国道上,群山伏在黑暗中像是疲倦的流浪汉席地而眠,汽车射出的两道光柱撕裂前方的夜色,雾气一般。他终于恢复了思索的功能,第一反应不是惊惧和悲痛,而是愤怒——父亲出了事第一个想起的竟不是自己,自己的父亲出了事,亲戚们竟然最后才想起自己。他和母亲在凌晨二点赶到县医院,父亲却转走了,被120车送往地区医院,他只好给邻居说好话,三个人顺着高速又赶往裕市。

父亲的情况很不好,肝破裂,脾破裂,肠系膜破裂,县医院做完手术后肾功凝血刷刷往下掉,只好紧急转到裕市人民医院ICU吊着命,两三天就是一万,医生们都愁眉苦脸劝他早做决定。家里的情况也不好,马上要开工的项目因为父亲出事延期,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要给开发商赔二十万,底下工人怕拿不到工资,三天两头来家里问。

你怎么看?大伯沉着脸问。他现在不清醒,或许睡一觉就忘了,他猛吸一口烟,苦笑着说。住院费交了二十八万,工地赔了二十万违约金,工人补发工资去了八万七,家里的钱已经不剩多少,总不能把救命钱拿来买手表。这是你爸的心愿,大伯道,他就这么点念想,你还是要想想办法。他没说话,白烟从鼻孔里重重喷出来。保险呢?大伯又问。赔了四万。父亲不相信保险,说都是骗钱的,那两份意外险还是银行贷款时附带的,赔付的钱早交住院费了。你爸一辈子不容易,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总不能让他带着遗憾走……大伯抹抹眼角的泪,看向窗外。窗外没太阳,烟灰的天,连着远处烟灰的江,从十八楼望下去,马路羊肠一般蜿蜒在灰色的水泥盒子中间,万物皆灰。

那次谈生意本来该你去的!小叔叼着香烟,眼神沉重如铁,我早就劝过你爸,要他不要惯着你,他不听!你要是能独当一面,哪用得着他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在外面奔波,他也不会出事。他无言以对,只好低头看手机。新更的《天道逍遥传》,手机屏幕字太小,看一会儿眼前就起飞蚊,像是水面荡起了涟漪,阵阵眩晕。

你爸出事了这么久,你好像还没哭过,就知道抱着手机。真是白养你了!大伯睨着眼骂道。他假装没听到。大伯狠狠往脚边的垃圾桶吐了口浓痰,掏出口袋里的黄鹤楼,旁边拖地的清洁工将拖把猛一下抵过来,这里不准抽烟!大伯缩着脚跳起,把烟盒塞进口袋。他心里解气,仿佛那叱责来自自己。

这会儿你们不去想办法,跑来指责阿辉,是什么意思?你二哥还没死,就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母亲红着眼睛骂道,身子气得发抖。爸爸会好的,他拉住母亲胳膊,给她擦掉眼泪。你先和小叔回去,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再来换我。他劝道。

等到人都走了,他仰躺在条椅上,身体沉重得像个铅块,铅白的天花板,银灰的不锈钢,走廊铁一般沉寂,他真希望自己也变成一块金属。

 

百部村有句老话,叫“无怨不成夫妻,无仇不成父子”,这话只对了一半,父亲和母亲是一对平常的爱怨交杂的夫妻,可对他父亲是真心寄予过厚望的。在他模糊的记忆里,还记得百部村里的红砖房和屋后的柿子林,长大后,老屋卖掉了,每年腊月他们还会回去,开车带上镰刀和砍刀,专门去祖坟把太公和爷爷墓旁滋长的野草杂树砍掉,免得过年送灯时不小心烧山。百部村里大多都姓张,名字也相似,不是叫承祖承宗,就是叫继德继仁,父亲名叫张承宗,而全村五个张承宗只有他走出了百部村。

做人就是要拼搏!这是父亲的口头禅。穿着深褐色貂皮大衣,带着硕大金戒指的父亲夹着香烟说出这句话时,是十分有信服力的,坐在酒桌上的亲戚们带着亲切的笑意,认真聆听着父亲酒后的高谈阔论。

走路把背挺直,霸气点儿!父亲总觉得他太文弱,你可是我们家的长房长孙,拿出做大哥的样子来!镇上男孩玩五块钱的铁皮青蛙时,他在玩父亲从广州带回的遥控赛车,小学旁边开第一家红白游戏机馆时,一楼的书房已经安上了电脑,他第一次在学校被同学打破嘴角时,父亲赶到菜场掀翻了同学家的菜摊,第二天,鼻青脸肿的同学爸爸提着水果拉着同学来家里道歉。学校里的老师也喜欢他,班长,三好学生,中队长,升旗手,什么都没落下他,作为胡林镇首富的儿子,镇上每个人都认识他,他接触到的每道目光都是亲切且带敬畏的。小学三年级以前,他以为那是因为双百分和头发上的摩丝,小学三年级以后,他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张承宗三个字。

阿辉,我这代就到这儿了,剩下的就靠你了。父亲带他去武汉看酒店的剪彩仪式时羡慕地说道。酒店大门前的台阶铺着红毯,一群穿西装的人拿着剪刀在掌声中剪断红花,没有金项链,没有大戒指,但看着就和台下的人不一样,仿佛全身带着光。回家后,父亲给他办了转学,转到县级市新开的一家私立贵族学校,学费一年一万,早上有牛奶,下午有点心,有网球场有外教。已经上了五年学,他有点舍不得同学,私底下对母亲说,要不等一年直接去读初中部。不行!父亲知道后,斩钉截铁对他说,你是我的儿子,当然要做第一个去博文学校读书的人!其实也不算第一个,只能算第一届,除了他,镇上另外几家做生意的人家也把小孩送去了。

新学校的宿舍有空调和抽水马桶,教室里有无尘黑板和投影仪,同学们衣冠楚楚,头上都有摩丝,他依然考双百分,却不再是班长和中队长。周五下午父亲来接他时,黑色桑塔纳淹没在长长的车队里,他要眯着眼睛找很久才能找到。和同学们处得怎么样?国道上,父亲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夹着香烟问。挺好的。他看着车窗外的白色大棚发呆。和同学们关系搞好点,学生时代的情谊不一样,这些关系,将来都用得着。父亲难得语气温软。

他在博文学校读了四年书,却没交到一个朋友。县城的孩子和镇上的孩子不一样,每一句话都要转三道弯,和他们说话比做题还费精神。从前开家长会,上台去发言的总是父亲,现在却换成别人。比起台上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银色腕表的儒雅男人,坐在后排穿着皮夹克戴着金项链的父亲就显得土气而局促,老师笑盈盈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前排,偶尔往后一瞥也是匆匆移开。

你在学校也不用怕,回家后父亲对他道,我们家不比别人差,要有人敢欺负你,告诉爸爸,爸爸帮你教训他们。他沉默地点点头。学校里没人欺负他,最多不过是无视罢了,但县城孩子之间也是淡漠的,互相防备,自己学自己的,冷淡到压抑的县城生活中,他开始怀念从前。我想转回镇上,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早知道就不花这么多钱,去了又想回来!母亲皱着眉抱怨。回来干什么?那是最好的学校!父亲端着酒杯的手一顿。我花这么多钱去送你读书,是希望你能够出人头地,将来混得比老子好。你却打退堂鼓!你这幅畏畏缩缩的样子,一点都不像老子!父亲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转过头骂母亲,你教的好儿子。

过了一个月,周五放学的时候,他发现父亲换了辆新车,白色捷达,铮亮如雪,停靠在铁栅栏前一眼就能看到。怎么样,不错吧!穿着一身新西装的父亲挺着肚子问。他点头。这次买车时我也看了下表,你们校长戴的那块劳力士,竟然要五万!父亲摩挲着手腕上的紫檀手串,等你考上大学,我也去买块。

 

我们去万达看看吧!母亲来换他休息时提议。他们坐电梯下楼,商场就在马路对面,掀开塑料门帘,里面的暖气海浪般扑到脸上,工作日,人并不多,穿黑色制服的售货员站在红色花车旁打呵欠。他们顺着灯光璀璨的化妆品柜台一路向前,走到拐角处才看到手表柜台。母亲在前面走得飞快,他慢吞吞跟在后面,左右顾盼,都是些知名度不高的品牌,不是父亲能接受的档次。

小时候,每次期末考试,父亲只会问两句话,第一句,考了多少分?第二句,你们班第一名是谁?如果他侥幸得了第一,父亲会笑着夸奖两句然后带他去买玩具,如果他只得了第二或者更差的名次,那么他得到的就是空气般的寂静。父亲只能接受第一,至少对儿子是这样,当然,在生意上他也是力争上游的,从一开始高考落榜去学电焊,到后面开五金店,再到来自己接工程做包工头,每一步都踩在节点上,越做越大。他辞了邮局的工作回家时,父亲恨铁不成钢地骂,我要是像你这样没有出息,现在全家还在土里刨食呢!可是父亲的那一套理论他拿来并不实用,可能是他没有学到真正的精髓。

专科毕业后,父亲找关系送他进了事业单位,可是却保证不了他在单位过得顺心,本身学历不显,性格又沉闷,同事们聚会从来不叫他,所有杂事都推给他做,论起功劳来却都是别人,工资不到一千,每个月都需要母亲私底下补贴。

在外面不能露怯,露怯了别人就会看轻你,下星期你开车去上班。父亲指点道。开着父亲的雅阁停在邮局大院时,他的虚荣心只荡漾了一分钟就被尴尬所取代——局长的座驾不过是辆马自达。第二天,主任一脸和蔼笑容提出想借他的车去办个事,他答应了,主任两天后才还车,副驾驶的车门上多了一道划痕。他忍气吞声,自己拿牙膏抹了抹,在父亲面前糊弄过去。主任却上了瘾,隔三差五找他借车,听说是离婚后别人给他介绍了个有钱的寡妇,正是充门面的时候,可他挤巴士已经挤出一肚子气,主任再一次提出借车时,他拒绝了,没多久,他被发配出去送信,只坚持了一个月,他就辞职了。你真是掉老子的面子!这是继高考后,父亲第二次骂他掉面子。

这个表多少钱?母亲指着一款银白色的腕表问。售货员懒洋洋地瞟了他们一眼,七千九百九,完全没有拿出来给他们端详试戴的意思。爸爸要的是金表,他摇摇头。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周,父亲带他去了武汉,群光广场开业,给他买了一堆东西后,父亲走进劳力士专柜,指着玻璃橱窗让服务员拿出来试戴。那是一只金色的蚝式腕表,戴在父亲手腕上像轮初升的太阳,服务员说要下星期才到货,喜欢可以先付定金。父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付了一千块定金。可惜一周后分数出来,三百九十八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分数是怎么来的,预订的升学宴取消了,父亲整个暑假都没有出门。这样的破手表,也要八千块。走远了些,母亲抱怨道。现在什么东西都贵,钱不值钱。

表怎么办?母亲望着他,执着于他的答案。他也不知道。你爸真是白养你了!母亲的脸色渐渐凝固,变成锋利的愤怒。从小到大,你花了你爸多少钱?读贵族学校,练跆拳道,送你去邮局,给钱你开店,全是丢到了水里。天天就知道看手机,让你进去跟他说说话你也不去,现在要你拿句话你也拿不出来!母亲骂着,眼泪顺着皱纹滚下来。他掏出口袋里的纸巾,要给她擦眼泪,她却打掉他的手。

他心里充满了愧疚,但没有母亲想的那么多。不进病房是因为父亲没喊他,事实是,父亲自从进了医院起,从未主动传唤过他和母亲。和父亲说话最多的人是大伯,其次是小叔,他陪着进去,多半也是充当背景板,父亲的倾述欲对他和母亲关闭,仿佛自己还是个未成家的少年。其实他也能理解,对着自己这样一事无成的儿子有什么话好说的,父亲的失望是逐步加深的,年轮般一圈套一圈,现在的漠视不过是深到骨髓的失望。

爸爸要的是劳力士,他轻轻说道。在邮局三年,他根本没有攒下钱,后面开店失败,把自己和母亲的积蓄也亏进去了。母亲忘了,就算他拿了主意,买单的其实还是母亲,不过是多此一举。那怎么办?母亲焦灼。连最后这个愿望都不帮他达成,他们要怎么想我们?母亲口里的他们是指大伯和小叔。老二这辈子真是不值!大伯当着所有亲戚直言不讳,挣了这么大的家业,自己却享不到,全部便宜别人了!他想起父亲在二十五年婚姻中的从未间断的出轨,为“不值”两字冷笑。他知道母亲是“别人”,却没想到自己也被划到“别人”这个行列里了。

我看看能不能买个假的。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堪,他看着母亲的眼睛。也行,反正只是了个愿,母亲道。以父亲模糊的神智和视力,应该分不清真假吧,毕竟他也没戴过真的。他想着,稍微安心了一些。

 

他在淘宝搜索劳力士,三百多到五百多都有,店铺地址都在南边,问了下,快递至少要四五天,店家问他收件地址怎么只有医院没有科室,他说自己是病人家属,店家说要写清楚具体投放地点,要不快递员会打回。

我可以把快递寄这儿吗?他掏出一包黄鹤楼递给保安。肚大脖粗的保安并不接,摆了摆道,不行的。我们这岗亭不放东西。只放一下,我接到电话就来拿,不耽搁什么事。他献媚地笑道。不行。我们有规定,这里不能放东西。胖保安油盐不进。快递根本到不了胡林,最多只能到县城,EMS倒是能到镇上邮局,但谁也不知道要用多久,搞不好等父亲发丧了还不会到。回去的路上,他特意绕到门诊大楼,传达室的中年女人推着小车等电梯,不锈钢推车里满是报纸和各大银行的信函。

他站在小花园里抽了一支烟,把烟屁股在花坛的水磨石沿子上狠狠按灭,然后掏出手机打给刘明。刘明是他高中同学,现就在肾内科当医生,算下来有八年没见了,还是这次父亲出事才联系上。阿辉,什么事啊?刘明似乎在上班,声音压得很低。我给我爸在网上买个东西,快递寄不了胡林,医院又不给放,寄你科室行吗?他用轻松的语调说道。哦,医院的确不让收快递,你寄我家好了,等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刘明的回答让他松了口气。好,那你等会儿记得短信发给我。你在网上买的什么东西?刘明好奇。就是一点小东西,他不好意思地说。

如果两年前父亲同意在裕市买房,现在就方便了,可以寄快递,也不用裕市镇上两边跑。为买房的事情,他磨了父亲两个月,可父亲还是不愿意,他店里的流水不够办房贷的标准,父亲不愿意以自己的名义贷款,可如果全款买房,父亲手里的流动资金要填进八成。父亲正处壮年,在外面是正儿八经的张总,显然不想为一个废物儿子影响自己的事业。在裕市买了房,你就能靠自己生活?不过是花我更多的钱!父亲嗤笑。花六十万买个两室一厅的小鸽子笼,能在那儿结婚?

可艾芸在乎房子。在镇上住着,真没意思!怀孕后,艾芸经常抱怨。镇上只有两家超市,买管欧莱雅洗面奶都要驱车十公里到县城。镇上没有咖啡馆,也没有KTV,他们除了窝在母婴用品店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剩下的娱乐就是在乡间闲逛,生意又清淡,闲的时间更多了。让你爸在裕市买套房子,我们把店盘了,去裕市工作,将来孩子就在裕市读书,艾芸满脸憧憬。

艾芸是他高中同学,比他小一届,第一次高考也只上了专科线,复读一年上了三本。辞职后,他闲得慌,报了学视频剪辑的培训班,正好在艾芸学校。他每天开着父亲的车横跨五十公里去裕市,说是学习,其实都是在约会。他带着艾芸和艾芸的室友们流连于大排档、KTV、商场和大学图书馆之间。等到六月毕业季,他和艾芸回到镇上,在镇卫生院对面盘了一家店铺开始创业生涯。

阿辉真是不错,媳妇已经搞定了,事业也有了。大伯喝酒后夸奖道。等阿辉结婚了,就可以接过二哥的生意了,母婴用品店就让艾芸接管。小叔笑着说。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他们过了一段甜蜜的同居生活,直到艾芸怀孕。也许是小镇平淡的生活气息冲淡了他追求时营造出的虚幻泡沫,怀孕后的艾芸开始正视现实。这个月只卖了三百,老这样入不敷出怎么办?她皱着秀气的眉毛。阿辉,我们什么时候回裕市?每个晚上艾芸都发出梦呓般的叹息。

他其实不想去上班,给别人打工,挣得少还受气,住在蜗牛壳般的小房子里,他做不到。艾芸真正想要的也不是那样的他。我妈说了,要是不在裕市买房,就让我把孩子做了,艾芸摸着平坦的小腹道。他去找父亲。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女人嘛,多得是,还怕找不到?我年轻时没为女人花过一分钱。你事事顺着,她的胃口只会越养越大。父亲轻描淡写说道。可艾芸是果决的,商量无果后,她流掉孩子,回裕市上班,他们不再有联系。

卧室的床单还是艾芸之前挑的,白底玫瑰花蕾的图案,打开笔记本,他点开淘宝,设定收货地址,用自己的信用卡付款。手表什么时候发货?他问卖家。明天。过了半晌,蓝色头像才回应。快点行不行,我很急。他又打了一行字。快递员明天才会过来。卖家的回应冷冰冰。他关掉电脑,疲倦地趴在书桌上。

 

手表买了吗?他走到床边,父亲问道。明明是呆滞得近乎没有知觉的脸,却偏偏呈现出超越肉体的执着。他没说话,看着输液泵发呆。快了,你要的手表那么贵,总得筹划一下。大伯在一旁打圆场。父亲半睁开眼,脸上带着迷离的微笑,做人就是要拼搏,阿辉年轻,钱总是挣得来的。是咧,是咧!大伯笑着说道。生意上的事,你多听你大伯的,吃点亏不怕,把排面做起来,有人跟着你生意就能做下去。父亲的声音很小,他俯下身子,把耳朵凑过去才能听清。

他已经二十三,父亲还是没把他当大人看,高考失败和店铺倒闭已经耗尽了父亲那点微薄的信任,黥面一般,在他左脸刻上废字,右脸刻上物字,血肉相连水洗不掉,永不被录用。他怨恨起父亲脸上的迷离笑容,身上插了这么多管子,肚子里有淤血和脓包,不痛吗?难道不该呻吟叫唤?不该哭着说不想死?偏偏要撑着一脸风轻云淡,索命一般找他要劳力士。

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们就在楼下给他买块表算了。脱了隔离衣,大伯质问。我已经下单了,快递还要三四天。他嗫嚅道。三四天,谁知道你爸还能不能等!大伯气急败坏,眼神里废物两个字几乎要坠出来。

在这里住着就是烧钱,等到了那一步,是抢救呢还是不抢救?抢救要气管插管,喉咙都给割开,心肺复苏要胸外按压,肋骨按断也是有的,你怎么选?还不如现在完完整整送回家,也不用遭那个罪。刘明劝道。我这是肺腑之言,换作是我爸躺在那里面,这样的情况,我也会这样选。他嘴上附和,心里却还没想好选哪天,至少,也要等手表到了再回家。

挂掉电话,他蜷缩在冰冷的条椅上,早上赶过来没来得及吃饭,县际巴士上颠簸了四十多分钟,胃里全是酸水,干呕几声,又没有东西出来。他像只被硬拽出贝壳的蜗牛,独立面对一个陌生且扭曲的世界,却逃无可逃。

张光辉!耳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他吓了一跳,转过头,是艾芸,穿着一套黑色套装,手里拿着一束花。你怎么来了?他挠挠油腻的头发,觉得无比难堪。我听说了叔叔的事,过来看看。艾芸依旧带着客气的笑。现在进不去,每天只有下午有半小时探视时间。你这花也不能拿进去。他躲避开那张熟悉的脸,盯着她挂在胳膊上的包:红色荔枝纹,米色竹节提环,看起来不便宜。她现在过得很好,不像他,往下堕落了一层又一层,像是坠入没有底的漏斗一般。那放这儿好了。艾芸说着往前一步,把手里的花束放在走廊的窗台上。

他把条椅上的被褥和枕头胡乱卷做一堆,请艾芸坐下。不了,她笑道,我今天来,就是想把这个给叔叔。艾芸打开提包的搭扣,拿出一个深蓝色天鹅绒盒子。他接过,里面是一块银色手表,表盘中十二点的位置镶着颗小小蓝宝石,正是他和母亲在万达看过的那一款。这个我不能收。他满脸通红。不是给你的,是给叔叔的,就当还他当时开店花的钱吧!艾芸说完就走了。只留他一人呆坐在原地。

母亲把手表拿进病房,父亲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手表戴上后,他脸上又泛起孩童般的欢快憧憬,母亲帮忙托起他的手腕,让他端详手表戴上的样子。太瘦了,表带要紧紧。父亲喃喃说道。沉重的表盘在父亲枯瘦的手腕上打着转。换个表带就是了,出院后我们就去商场看。他心里一片酸楚。你看,表盘上这里镶的是蓝宝石,这表不比劳力士金表差呢!大伯指着蓝宝石说道。父亲露出早熟小孩般狡黠的笑。劳力士你儿子也给你买了,回去就能看到,到时候你一个手戴金表,一个手戴蓝宝石的表。母亲抹着眼泪道。那好!那好。回家,还等什么?我要回家。父亲叫道。你别急,我们等医生安排好了就回家,大伯劝。等我死了把我埋在我爹旁边,我这辈子没给他丢脸。父亲说完这句话,疲倦地闭上眼睛。

他们是上午走的,刘明帮忙联系的救护车,两百块钱送到家,车上有护士陪同,确保父亲到家之前不咽气。父亲在医院用过的东西,两包浴巾,一大袋没用完的护理垫和卫生纸,他把浴巾扔了,护理垫和卫生纸带上了救护车。国道依然弯弯曲曲,路边裸露的山石和正在施工的工地却一览无遗,没有任何秘密。父亲被安放在一楼的书房里,亲朋好友都到齐了,搭棚子的搭棚子,垒大灶的垒大灶,客房后面的院子里大灶烧得热气腾腾,等到下午,时针指到五点,父亲就走了。安安静静,一个字也未留下,除了胸膛不再起伏,眼珠蒙上灰翳,没有任何变化,他摸了摸父亲的手,手心还是温的。装殓的人上前挤开他,撕掉父亲身上的敷贴,拿针线把置管留下的孔洞缝合,接着是擦澡,穿寿衣,人群中再也没有他的位置。他退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下,良久后脖子上湿哒哒都是水,才发现是脸上流下的泪。

第二天,刘明开着车专程给他送来了手表。我明天要上班,就不多留了。刘明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后匆匆返回,没有留下用饭。他拆开纸盒,里面是一个简单的透明封口袋,他把手表放在香炉旁边,火盆的火光下,金表散发着金红色的光芒,太阳一般,让人不能直视。可惜你爸爸没有看到。母亲叹气。

爸爸他生前记挂着这东西,不如给他带到下面去。出发去火葬场前,他提出要把这块手表放进骨灰盒一起下葬。万万不可!知宾大喝道,骨灰盒里不能放东西,尤其是金属的,放了会压子孙运道!他想说自己不怕,反正运道不能更坏了。母亲却紧紧拉住他的手,不叫他开口。人群黑压压聚在一起,又乌压压散开,整个胡林镇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送父亲,车队长长一条把整条主路堵死,鞭炮和土铳把大地都震得颤抖,葬礼的排面应该能挽回父亲的部分遗憾吧!他自我安慰,在嗡嗡耳鸣中抱着父亲的遗像缓步前行。

这表你戴吧!丧礼过后,母亲从抽屉拿出那块金表。我不要。这表太招摇了,而且还是假的,他摇摇头。那就戴这块。母亲又拿起艾芸买的那块银色手表。他依旧拒绝了。放着吧,都是爸爸的,还是放着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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枨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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