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姑娘


文/章一龄

1.

小时候,丽姐在我们这群孩子心中,绝对是最受欢迎的人。

 

刚开始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交集,只不过都在一个小镇生活,碰到的时候,会互相打个招呼。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她已经上高中了。每次路过她家的时候,我叫她,她总笑嘻嘻的,脸上有两个酒窝,让人觉得亲切。

 

镇上的孩子很多,但大多数都是和我一般大的年纪,那时候跟丽姐家住得近的孩子,老爱跑去她家里玩儿,我家住在小镇的另一边,很少和他们在一起,从来没机会和他们一起去,于是她的家对我来说充满着神奇的吸引力。我曾幻想过无数种混入其中的办法,都未果,直到有一次丽姐生日,没有大摆宴席,但叫了附近的孩子去吃蛋糕,我终于有幸作为其中一员被邀请到。

 

那是我第一次去丽姐家,第一次进她的房间。一进去一张很大的床,床尾堆了很多书,大多都是漫画,还有一些冷笑话合集。一台笨重的老式电视靠着墙放着,电视下面的边框上贴着几张小小的照片,我小心翼翼走进一看,上面的人像是丽姐,五官有点被过度磨皮后的效果,她注意到我了,笑笑说那是大头贴,好久之前照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四面墙上都贴满了海报,有真人的,有动漫的,真人的是周杰伦、SHE、王力宏,动漫的我不认识。

 

房间里还放着一张梳妆台,上面支着一面红色的圆镜,周围被她贴上了小小的亮片和一些凸起的圆形装饰,变得不再像我在外婆家看见的那么土气。 旁边放着一个玻璃瓶,上面贴着饼干的广告,里面却放满了叠好的千纸鹤。

 

那时候流行叠千纸鹤,我们班上的女生都开始叠,有的是为了好玩,也有的是为了送给喜欢的男生或者朋友。送人的千纸鹤一定要严格把握数量,一般都是99个,999个,好像叠的千纸鹤越多越能表达自己的心意,收到礼物的人当然不会傻傻地去数一遍有多少只,所以一般送礼的时候还要附赠上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这999只千纸鹤代表了我对你的心意......

 

瓶盖上面已经落灰了,我开始猜想这千纸鹤是丽姐没有送出去的,还是别人送给她的,对方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丽姐进屋来叫我们吃蛋糕了,我和其他孩子一起跑出去,来到院子里才发现还有几个和她一般大的男男女女,应该都是她的同学。其中一个男生手里拿着一个喷瓶,指着丽姐房间外面的墙问,这儿可以吗,丽姐回头看他一眼,说可以,都可以,你们随便玩儿。然后男生打开手里喷瓶的盖子,在墙上喷出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生日快乐。

 

他刚写下来的时候我看了半天,没认出来最后一个字,根据前面三个字推断出来只能是生日快乐,我才反应过来,最后一个字他写了繁体。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生日快乐用繁体怎么写,我站在角落里,久久地盯着那个字,一边吃蛋糕一边默默地用一只手在心里跟着描写笔画。

 

 

2.

从那以后我好像得到了某种无形的通行证,开始和其他孩子一样,总是往丽姐家跑。丽姐每次都热情地招待我们,从不赶我们回家,她会给我们几个女孩子编辫子,会让男孩子在电视上玩儿手柄游戏。

 

那时候丽姐家是附近孩子里游戏卡最多的,游戏卡带放在一个鞋盒里面随便挑选,坦克大战、魂斗罗、马戏团、双截龙......那一个个绿色的卡带,让丽姐家也成为了男孩子们的乐园。

 

丽姐的父母不常在家,就算在家,也很少来她的房间。有时会叫她扫地做饭,丽姐手里正给某个女孩编着辫子,嘴上答应说来了,外面不到两分钟就又传来催促,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丽姐的母亲系着围裙出现在房间门口,说你一天天干吗呢。话语中有些许不悦,却又扭头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玩儿你们的。

 

小镇上的人都说,丽姐的母亲才是家里说话的人。我知道,那意思是家里的事都是她来拿定主意,丽姐的父亲是个看起来很和蔼的男人,瘦瘦的,不高,说话很温和,不像她母亲那样风风火火。

 

后来丽姐开始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她染头发了,还剪了厚厚的齐刘海,牛仔裤上总有一两个洞,大人们开始不让我们去丽姐家玩儿了。我心里隐隐知道些原因,那时候小镇上没人像丽姐这副打扮,她好像探到了我们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而没有人知道好不好,于是那便是不好。

 

每次放学经过丽姐家,她还是笑着跟我打招呼,问我怎么不去她家里玩儿了,我小声说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了,然后低着头跑开,生怕多待一会,自己怯弱的眼神里便会露出端倪。

 

其实那时候,丽姐在我心中是很酷的,她身上有股我说不上来的劲儿,而且从来不掩饰。她开始化妆了,开始穿花花绿绿的裙子,两只耳朵一边打了三四个耳洞,但是她也开始逃课了。

 

老师找上门来了,说丽姐经常逃课,上课的时候顶撞老师,说她穿衣打扮不合规矩,还老是和班上的男孩子混在一起,不成样子。

 

那天晚上,丽姐那个温柔的父亲打了她,她的尖叫声和哭泣声从小镇的一边传到另一边,周围听见的人都会上前去劝说两句,又退回来在背后指指点点。

 

听说那晚丽姐和她家里人闹得很厉害,她说她不想读书了,说她自己知道自己啥样,还不如早点出来打工。

 

我从来不知道丽姐的学习怎么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聊这些事情。那天以后我再从丽姐家路过,她还是笑着跟我打招呼,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她的头发被剪短了,看上去像是被人拿剪刀随便剪了几刀,毫无发型可言,剪断的地方参差不齐。有人说那是出自她母亲之手。

 

再后来,关于丽姐的传言开始变得越来越多了,大多都是我从家里长辈们聊天的时候听来的。

 

丽姐逃课的次数太多了,学校想要让她退学;丽姐学会抽烟了,她母亲在她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包娇子;丽姐开始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晚上有人骑着摩托来找她玩,被她父母发现了,把她打了一顿,连同那个来找她的男生一起,他父亲在深夜里冲那个男生吼,让他滚远点,别再来了,周围人都听见了。

 

关于丽姐的每一件事情,最后还是都是以一顿挨打收场,我想象不出来她那张随时挂着笑容的脸上,换上眼泪是什么样子,但我也开始不自觉的远离她。

 

后来事情并没有变得好起来,丽姐像是要反抗这里的一切,她退了学在镇上一家理发店打工。

 

丽姐刚退学的那段时间,她父母不让她回家,叫嚷着要和她断绝关系,说她丢尽了他们脸。丽姐下班回家,他们真的关上门不让她进屋,她也从来不求饶说好话,每次回家发现大门紧闭,索性转身就走。后来这样的次数多了,她干脆不再回家,每天晚上都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睡觉。

 

我那时不懂丽姐为什么要那样倔强,有好几次我放学,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总看见她的母亲在门口扫地,一边扫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张望,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有人劝她,说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待着不回家总是不好的,指不定会招来闲话,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哪里有不让女儿回家的道理。她眼睛有些湿润,语气还是没有软下来,说这都是她自己选的,我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在那段日子里,丽姐的头发留长了,经常变换着不同的颜色,还有就是,丽姐开始吃减肥药了。

 

我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很惊讶,那时候减肥药并不盛行,而且在我看来她并不胖。

 

小镇上是根本没有这种药的,听说丽姐是托理发店的朋友从县城里带的,连名字都没有的药,只因为别人都说效果好,所以她也开始吃。

 

那段时间她确实瘦了很多,但是很快,减肥药带来的影响开始作用在她身上,她开始掉头发,呕吐,最后晕在了理发店里。

 

丽姐的父母把她从医院接回家,知道原因以后又是一顿毒打。

 

那次丽姐的母亲生气得厉害,还有温度的煤球从炉子里拿出来踩碎,让她跪了一晚上。丽姐当时身体很虚弱,却一滴眼泪都没掉,任凭他们处罚自己。

 

 

3.

我上高中的时候丽姐已经不在理发店上班了,她用在理发店打工攒下来的钱,不顾大家的劝阻,在镇上开了一家按摩店。

 

那时候她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也许是药物带来的后遗症,整个人变得比减肥之前还胖。后来我们说起这事,她还笑笑说,停药以后才听说有人吃那药吃死了,自己还算命大。

 

丽姐的店是镇上开的第一家按摩店,我曾经过那里,它和镇上的所有小店都不一样,它看起来宽敞明亮。在别的店都还在用普普通通招牌的时候,丽姐不知道从哪里托人,给她的店挂上了一块霓虹招牌,白天不开灯的时候是粉色的字,晚上天黑把灯牌打开,就变成五彩斑斓的流光色。

 

丽姐说,大城市的人都喜欢去按摩店,有钱人都会享受,她以前洗发店里的一个姑娘就干过这行,那时候教会了她一些手艺,趁我们小镇还没有,她要作为小镇上按摩行业的领军人。

 

那时我不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的,但丽姐的按摩店生意确实很好,她每天下午开店,通常都会忙到晚上十二点,于是她在店里放了一张折叠的钢丝床,渐渐不再回家。她说每天忙完整个手臂都像断掉了,只想倒头就睡。

 

丽姐的店和我放学回家的路不顺路,有时候我会特意骑自行车稍微绕点路去看看她,但是几乎每次都有客人在,于是我只好打个招呼就离开。

 

那时候丽姐和父母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些,也许是因为他们看到丽姐的按摩店确实带来了不错的收益,她偶尔会给家里添置点家具,往他们手里塞点钱。周围的邻居偶尔会在他们面前或真诚或嘲讽地说,自己家的孩子就知道读书,学习成绩也不好,光费钱,还不如像你们家小丽,脑子活,开个小店搞得风生水起。每次听到这话,丽姐的母亲不再像过去那样不松口,笑着说哪里的话,还是读书好,我们家那孩子从小想法就多,管不住,她爱干吗就干吗吧。

 

同龄的孩子很多开始走丽姐以前走过的路,男生开始穿破洞牛仔裤,女生会比较谁打的耳洞更多,并以此来作为时髦和勇敢的判定标准。镇上的女人们好像也一夜之间开始注意起外貌来,她们开始烫头发,稍微年轻一点的也开始穿很短的裙子。

 

可是就算如此,丽姐仍然走在她们所有人前面,虽然她变胖了一点,但五官还是好看。她脸上的妆变得更精致,画眼线,贴假睫毛。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假睫毛在眼睛上忽闪忽闪,像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我总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睛看,生怕它们随时会飞走。

 

我本以为丽姐的生活会这样慢慢变得好起来,可是小镇上关于她的传言却卷土重来。

 

女人们从不愿意花钱去丽姐的按摩店,去的一般都是男人,于是女人们开始对男人们不满,可她们不敢指着男人骂,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将矛头指向丽姐。

 

她们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谁见过按摩店啊,指不定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店,说丽姐以前就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现在开个店也搞得花里胡哨的,不知道给那些男人下了什么迷药,愿意让她用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摸久了还不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然那些男人怎么会三天两头往里面钻,鬼迷心窍。

 

有些老去丽姐按摩店的男人的老婆听了这些话,拉帮结派,说是要讨个说法,实际上那阵仗更像是要乘机砸了她的店。

 

那些女人站在丽姐店门外议论,说她放荡,说她是个婊子,就喜欢勾引男人。议论声越来越大,她们干脆直接骂起来。丽姐把店门打开,叫来了警察,说自己的店做的都是正当买卖,营业执照什么的都有,随便查。

 

那些女人看警察来了,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最后都散了,刚走出几步,又开始骂骂咧咧。

 

 

4.

我高三的时候,丽姐结婚了,请帖发到我家里来,我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沈文丽。听说请帖都是她自己写的,字写得很娟秀,跟她的名字很搭。

 

丽姐给镇上所有人家都发了请帖,可婚礼当天,去的人连一半都不到,因为她是未婚先孕。用长辈们的话来说,晦气,谁家去了以后自己女儿也会这样,家里有儿子的都会娶到这样的老婆。

 

丽姐说,男人是在她店里认识的,刚开始那个男人老是去她的按摩店,她也没太在意,因为她的手艺好,三天两头都去的人不少。可后来她发现,那个男人按摩完不会马上离开,而是走到马路对面,倚着那棵龙抓槐,一边抽烟一边盯着她看,一看就看好久。

 

她说一开始她觉得莫名其妙,后来竟然生出一点羞怯,紧跟着羞怯的是一丝心动。她跟我描述那双眼睛的时候,说那眼里没有别的男人看她时那种窥探和轻蔑,温柔平静,像是在欣赏一幅画,只敢远远望着,不敢打扰。

 

丽姐主动和那个男人搭话,然后他们很快开始了热恋。

 

男人是外来人员,在小镇新建的电子厂里做管理工作。用丽姐的话来说,他身上有着和小镇上其他男人不一样的气质,他不会像他们一样满口脏话,喝多了以后只知道发脾气,走在街上的时候不会回过头盯着路过的女人。他言行举止间流露着一种不同于小镇粗俗气息的礼貌,丽姐被这种礼貌深深吸引了。

 

每天下班后,男人都开着车来接丽姐,带她去兜风,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那时候小镇上汽车还很少,但丽姐说这样不够浪漫,男人问她怎么样才算浪漫,她说她小时候看电影,男主都是骑着摩托,女主从后面紧紧环住男主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耳朵边只有风声,那样才浪漫。

 

男人听了笑笑不说话,没过几天就骑着一辆新的摩托停在了她的店门口。

 

丽姐说他们骑着摩托去山上兜风,一路上都没见几个人,下山的时候风很大,男人脱下外套穿在她身上,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下子就找不着北了,突然明白了别人为什么会说,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留在那个人身边的那种心情。

 

不到半年,丽姐宣布要和那个男人结婚,遭到了家人的反对,让她再多相处相处。她不说话,又过了半年,直接宣布自己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

 

这样一来,家人再反对也没用了,一心只想赶着在她肚子变得大起来之前赶紧把婚礼办了,免得给别人落下话柄,可尽管如此,丽姐未婚先孕的消息还是传开了。

 

我记得丽姐结婚那天是个周三,在冬天,好几年没下过雪的小镇竟奇迹般下了一场雪,很小的一场雪,稀稀落落,遮不住街道,也盖不住流言。

 

我放学从她家门口路过,她正好出来送亲戚,看见我招呼我过去,我有点不太好意思,小声说我家人都没来,她却笑笑说没关系,然后塞给我一把喜糖和几个小红包,说本来是要发的,结果来的人少,你拿着。

 

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抹胸礼裙,外面随便裹着一条披肩。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好看的裙子,以往小镇上其他人结婚,都是穿着很老式的裙子,包裹的严严实实。

 

丽姐的肩膀裸露在外面,鼻头冻得有些发红,笑起来脸上的酒窝却更深了,站在小镇统一刷漆的灰色外墙边,美得像灰暗冬天里的一枝红梅。

 

我朝她家院子里望了望,新郎和她爸坐在一起,两个人都喝多了,一个是因为开心,一个是因为无奈,各自朝向一边,一人手边放着一瓶酒,谁也不理谁。

 

他们身后的那面墙上,当年丽姐生日留下的那几个喷漆大字,前三个已经有明显的脱落,风吹雨打,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有最后一个繁体的乐字依然顽固地停留在墙上,笔画复杂曲折得像是一个隐喻。

 

 

5.

再后来我去外省上大学,偶尔跟家里人通话,听到丽姐的消息,说她生了个儿子,有了孩子以后她和父母的关系也突然变得好了起来,老两口虽然不高兴她没结婚就怀了孕,可好在孩子生下来乖巧懂事,给家里增添了不少乐趣。

 

此后,我就再没听到过丽姐的消息。

 

我暗暗替丽姐开心,觉得她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相夫教子,安定下来,却又传来她离婚的消息。

 

那是在我大三的时候,听说那个男人出轨,离婚是丽姐提的。

 

她父母劝她,说日子能将就过就将就过下去,她还小,孩子也小。可她像当初结婚时那样坚决,还坚持要把孩子留下。她父母说她一个女孩子,年纪也不大,就算离婚了以后还可以再嫁,可如果把孩子留在身边,事情就变得麻烦多了。她铁了心要孩子,火速办理了离婚手续。

 

我不知道丽姐离婚那年多大,只知道她带着三岁的孩子,依然守着她以前的小店生活。

 

小镇上的人们,那些以前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们,甚至包括那些曾经闹到丽姐店门口骂她婊子的女人们,因为她年纪轻轻就离婚,因为她离婚后还带着一个孩子,对她的态度突然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人们像以前一样在背后议论她,不过更多的是在表达同情,他们开始和她说话,也逗她的小孩玩。

 

那年暑假我回家,去丽姐店里找她,以前的按摩店改成了杂货店,霓虹招牌早已不见,一个小男孩儿挡在门口不让我进去,店里传来丽姐的声音,轻声呵斥她不能挡着客人的路,一看是我,连忙走过来抱起孩子催我进去。

 

她的头发不再染着明亮的颜色,变回了以前的黑色,用一个夹子在后面盘起,穿一身素色的连衣裙,化着很淡的妆。

 

我问她怎么把店改成杂货店了,她的笑多了些腼腆,说这两年镇上又开了几家按摩店了,别人都是专业的师傅,比不上的,再说了,还要带孩子,开个杂货店方便点,可以看着点孩子。

 

我欲言又止,她好像有所察觉,主动提起那段婚姻。她说结婚以后那个男人渐渐变了,开始和镇上的男人们混在一起喝酒,还打牌,晚上经常到了饭点还没回家,她去叫他,他当着大家的面冲她发脾气。

 

她说她也不知道变化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也许是从他渐渐不再接她下班开始。

 

也许是从当她穿上新买的裙子时,他眼神里再没有出现光芒开始。

 

也许是从那次她说想让他骑着摩托去以前恋爱时候去过的山上兜风,男人眼神里开始有了些不耐烦,说开车多好,又不冷的时候开始。

 

他们不再探索,只是从小镇的这头走到那头,好像世上再没有值得他们探索的东西。

 

她说当时她还在开按摩店,是那女人自己找到店里来的。

 

我迟疑了一下,反应过来是男人的出轨对象。

 

她说小姑娘看起来跟我一般大,却比她还理直气壮,说是和男人一个厂里上班的,算是男人的下属。她说原来不是男人变了,只是他做的那些事情,对象不再是她了。他像以前他们恋爱时一样,带着那个姑娘去到小镇以外的地方,也在她说冷的时候很自然地脱下外套。

 

她说她没想到父母知道这件事后第一反应是劝她忍忍。她说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她说,她更愿意选择相信,是小镇同化了那个男人,那些长年累月堆积下来的粗鄙,像雨水轻而易举冲刷掉了他身上原有的光芒。

 

我们说话的时候,丽姐的孩子在旁边抱着一本图画书,安安静静地翻着,也不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扭头望向他。

 

丽姐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叹了口气,换上轻松的语气,说累是累了点,幸亏孩子还算懂事,生下来就没怎么闹过,为了孩子我也得好好活着。她说这话时,眼神温柔又坚定无比。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各自的近况,丽姐要留我吃饭,我说家里爸妈还在等着,拒绝了。

 

告别了丽姐,我骑车在小镇上转了一圈,还是我上学时候那辆自行车,我从杂物间里把它翻出来,给链条上了点油,除了比以前旧了点,骑的时候链条偶尔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外,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我从丽姐的杂货店骑出来没多远,就看见一家她口中新开的按摩店,招牌上印着一个人头,说是连锁店。紧接着是服装店,花花绿绿的裙子堆满了货架。服装店旁边是化妆品店,平价和大牌的化妆品被摆放在一起,任人挑选。

 

小镇变得不一样了,小镇上的人也变得不一样了,汽车随处可见,女人各自染着各自的头发,发型一天变一个花样,有的还故意挑染了,比丽姐那时候还时尚。男人们都拎着鳄鱼皮的手包,脖子上挂着拆迁款换来的金项链。学生们就更不用说了,改短校服裙子,化妆,喝奶茶,随便走进转角一家网吧玩儿网游......没有人再叠千纸鹤叠到指尖疼,没有人再排队等着魂斗罗的游戏卡。

 

我不知道丽姐曾经和男人在小镇的哪个角落留下过笑声,我不知道她是否怀念那些笑声,但我知道,那些笑声早已经被风吹散了。

 

丽姐就留在这样的小镇里,经营着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小杂货店,小镇上再也没有她的传闻,更多新鲜的事情让他们目不暇接。

 

后来我毕业,在大城市定居下来,无数次想起丽姐,都会想起那天下着小雪,丽姐穿着火红的露肩礼裙站在风中,鼻头红红的,眼睛亮亮的,都会觉得,那好像是她最后一次叛逆,也是她最后一次为自己而活。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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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章一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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