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搬回了小镇,至今未婚,在中学里教书,想到你们二十多年未见,你的孩子竟要上中学了呢。
初见时,你好年轻,高中时代,梳两只小辫子,穿上人人称羡的制服,每天早晨在公交车站牌等车,302号公交车,半小时一班。早晨的车站,十几个各校学生等候,其中一个是你同学小梅,若不是小梅提醒,你大概不会知道他是有意在等你。最初你以为是巧合,他也在公交车站牌,穿着另一所知名男校的卡其制服,高高瘦瘦的他,一张苍白脸蛋,深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不算是英俊,但可称得上英挺。你几乎总是准时到车站,准时上车,而他永远比你早到,晚上车,你总是在温习书本,背诵英语,虽也瞥见他,没留神他的动向,倒不是因为矜持,那时的你,还不懂得男女情爱。
到了二年级,你渐渐感觉到了那份盼望的眼神,可他也只是等着,望着,守候着,从也没过来搭讪。
你加入了校刊社,与其他学校合办活动,才知道他是男校校刊的社长,这下总算相识了。
那时你已经懂得自己美丽,触动人心,时常在下课途中,被陌生男子要电话,会在商店里,被男孩传情书,你时常瞥见各种热望的目光,听见因你的到来而喧腾的噪音。
父亲是小城里知名的美男子画家,母亲早年在美容院工作,也是美人,他们结婚后,父亲依旧浪荡,母亲时常在夜里带着你挨家挨户的酒楼里去寻找父亲。童年记忆太深了,你渴望一个像父亲一样英俊、聪慧、有才的男子,又害怕爱情的到来,仿佛那会是痛苦的开始。母亲耳提面命,“不要跟英俊的男子交往”,“搞艺术的也不行”,你并非刻意朝着母亲或父亲指示的方向行走,反而是因为太过恐惧,你错过了很多。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子,你收过各式各样美好的情书,但最美的依旧是他写的信。
他那些信件,以极工整的小楷写在宣纸上,仿佛宣示他坚定的决心,信件有时太难,复杂的比喻,艰涩的用字,连你都不能理解,那似乎不是写给你的信,而是要对你展示,他因为爱你所看见的这个世界,多么繁复傲丽。
人们都说他是才子,恃才傲物,人们都描述着他的狂狷,不羁,而你看见的却是羞怯,谨慎。
你们各自上了不同城市的大学,早已不是搭公交车的年龄,他已无处可以等候,只有继续寄来的书信,永远是他写你读,你从不回覆,每周一信,维持了整整四年。
那些信件里,从来没有提及,要与你交往,要私下见面,要如何如何,你有时读着信会笑起来,如果是我会这么写,“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我想要跟你交往。”你有着被万千目光宠爱过的骄傲,却涉世未深,不懂他那边的拘谨,逐渐地,你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你在那些动辄千字的文章里读到的才情,你在他那种无坚不摧的意志里看到的是他已将你浪漫化成他人生的目标,你开始感到担忧,倘若他真的前来寻你,探问你,你该如何回覆。你怕让他失望,你所能想到的只有拒绝。
你终于初识恋爱滋味,对象也是你们小镇里的男子,跟他同一个高中,比他读更好的大学。过程非常爽快,真的就是在回乡的火车上偶遇,男子过来搭讪,相约,几次见面他就大胆拉你的手,在夜归的路上吻你。
男子也是好看的,家世好,优秀,大胆,好像天地间没有他不能做到,他不能得到的人事物,你们的恋爱开始得风风火火,人们都说是佳偶天成,但仅一年而已,男子与你的闺密外遇,撕碎了你的心。
后来你总是说,那时我也没有多爱他。
伤心的夜里你时常撕信,撕的是那个男孩的信,好像你会尝到这种爱情的苦果,是因为他一直不积极的缘故,可你再重读那些信,才发现,傲慢或胆怯的人其实是你,你早已错过了回信的时间点,又在错误的时刻谈了一场鲁莽的爱情。
有一日你突然在小镇的咖啡店里与他偶遇。他似乎更瘦了,你刚刚大学毕业,在准备考研,他不知道前途如何,经过爱情摧折的你,轻易地能够对他开口了。
你们在咖啡店小聊,才得知他因为家变中途休学,还得再回学校去,你们像是落难的人,在咖啡店里相互问候。他也知道你恋爱曲折,却似乎不以为意。
“我会一直等你。”末了,他只说了这一句。没头没尾,没有任何行动,只是一个宣示。
你鼓起勇气前往他在外地租的宿舍,整齐划一的书架满满的书,自己打磨豆子、煮咖啡,他的书桌上总有两个咖啡杯,他笑说,“这一个杯子等了你四年。将来更不能取下了。”
那时你才真切地感到你们之间的不可能,他仿佛活在一个梦想里,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就是此时此地,你在他眼前,他为你展示他所有的努力,而你们之间只是喝一杯咖啡,他抽两根纸烟,你甚至还挑逗地取过他的香烟,抽了一口再还给他,而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那天或许也是你最美的时候了,下楼时,你经过楼梯间的一面镜子,瞥见自己,长发如瀑,双眼含笑,你感觉到他像对待女神那样看待你,你想到他会把那个杯子供奉着,甚至会收藏你抽过的烟头,收起你做过的座椅。你惊讶于这世间竟有人如此对待你,但你们之间,将什么也不会发生。
后来你嫁给了第一个对你求婚的人,过上了一份物质富裕,起初不顺遂,但后来逐渐康乐起来的生活,你变成一个丰满的富太太,有两个儿女,你再也不是双腿如鹿的精灵女孩。你变得很平凡。
听说他终身未婚,但你已经释怀,那一件爱情,或许从头到尾与你无关,你曾气恼他怯懦,但或许最美好的,是不曾发生过的那一件事,最美的,或许就是被漫长期盼晕糊了眼睛,所以看不清楚,也无力使其成真的,谁也不知道如何描述的一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