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院子里的葡萄架倒了,一地凌乱的葱茏,让初夏的空气显得格外溽热。七八天来,我早上出门晚上回家,都会侧目凝视,却从未想过找人把最外侧那根断裂的支架修好。其实,我只需给刘妈说声,找个工人花几百元钱就能搞定。但是,我压根就没想过这事。奇怪的是,刘妈也不吭声,像个哑巴。每个月,我都会给她一万元,供她买菜或者家里其他零用开支。记忆中,她是个细心的人,把这幢宽敞的别墅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知为什么,她却对歪倒在院子里的葡萄架视而不见。
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分,坐落在郊区的别墅,刚刚披上带着余温的暮色。我停好车,迟疑地从葡萄架旁走过。一步步爬到三楼,我打开房门,放好皮包,卸下领带,在沙发上软躺了十多分钟。转瞬间天已全黑,我没开灯,夜色漫过楼群跨过露台,撞在落地玻璃窗上,碎裂满地。屋子很沉闷,汗水在肌肤的每一个毛孔生长,我嗅到了身上的酸臭。
从浴室走出来时,刘妈推开门,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她问:“想吃点什么?”
“我在外吃过了。”我说,“你去休息吧。”
“你还在找那个女人吗?”刘妈侧着身,“你那么费力找她干什么?她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不得好死。”然后,她把门缓缓关上。脚步声一点点远去,最终归于寂静。刘妈来我家三年了,她在我心目中从来都不是一个保姆。
我一愣,刘妈怎么突然称王亦菲为“那个女人”,而且将来会不得好死?要知道,这几年来,她一直夸王亦菲个好女人。当年,我要与王亦菲离婚时,她还劝我好好珍惜。
穿着睡衣,我来到宽阔的露台。深邃的夜空里找不到星星的影子,仿佛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我坠入长久的沉思,思绪如一团乌云,在暗夜里涌动。我犹豫着是否要给唐德打电话,好几次,电话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按照我们的约定,他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向我汇报情况。但是,现在已是八点四十七分,我的手机依然没有响起。
三十三天前,五月十六号那天,唐德接受了我的聘请,在偌大的蜀城寻找王亦菲的下落。当时,我在他索要的工资上翻了三倍,且答应找到人后另奖一百万。尽管我从唐德的神情中,看出他是个不入流的私家侦探,但还是做出了慷慨的承诺。看着那笔丰厚的预付款,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出色地完成任务。
我说:“等你的好消息。”
他说:“你就放心吧。”
三十二天里,唐德都会在晚上八点给我打电话。这个时间点,已经成为我俩默认和期待的时刻。即便我有商务谈判或工作电话,也会在七点五十五分准时结束,预留五分钟等待时间。我们会用五到十分钟沟通,就像完成某种既定的仪式。
八点五十二分,电话终于响起。
“对不起,李先生。傍晚时,我的车子在东上街被擦挂了,现在才处理完。不过,今天有重要发现。”唐德喘着气,“在东上街与牛王庙的十字路口,我看见有个女人很像你妻子。遗憾的是,眼看着她马上拐弯钻进旁边的巷子时,我慌忙变道,猛踩一脚油赶上去,结果与一辆越野车撞上了。”
“那你继续盯着。”
“三十二天了,我还没有完成任务。这不但超出了我给你承诺的三十天,而且也破了我的纪录。以往,再复杂的案子,我都能在一个月内解决。不过……”他仿佛在吞口水,“我觉得她就在东上街附近。”
“这的确是重要发现。”我说,“我相信你是个出色的私家侦探。”
“李先生,别忙挂电话。”他停顿片刻,“你能不能再补充一些线索?”
“该提供的我都提供了,你还想打听什么?”我的怒气陡然蹿升,“我给你三倍的价钱,还有一百万奖金,你要明白这个价钱不低。你帮我找到人就对了,其他的别乱问。”
“对不起。”他说,“如果不方便,可以不说这些。”
挂断电话,我靠在栏杆上大口地抽烟。身体摇摇晃晃,我感觉栏杆随时都会断裂,整个人将从三楼掉下去砸在水泥地上。歪倒的葡萄架不能形成足够的缓冲和保护,“咚”的一声后,我将在那团漆黑中化成一堆血肉。
我丢掉烟头,俯身看了看刘妈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亮灯。她睡了。我蓦然意识到,这几个月来,刘妈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她的脸上很难看到笑容,她的话语不再柔软;她好像总在院子的某个角落盯着我;她不停地走来走去、上楼下楼,整幢别墅都有她窸窣的脚步声。但是,我对她没有一丝警惕和厌恶。
在我眼中,刘妈就像我早逝的母亲。三年来,她把这幢沉寂的别墅当成自己的家经营,操心着琐碎的事物,关心着我和王亦菲的幸福。有一段时间,她无数次问我为什么不生个孩子。我变着花样搪塞她。虽然那些空洞的说辞制止了她的纠缠,但是她的脸上挂满了怀疑。
从露台返回书房,我打开空调。随着冷空气的弥漫,每一个毛孔都关闭了,我的焦灼慢慢被冰封在体内。我坐下来,拿起书架上的《冥想日记》,第一行字就让我头昏脑涨。我打开放了十多天的商业企划书,简陋的商业模式激发不起我的兴趣。我站起来踱着步子,转悠几圈又坐下来。刚坐几分钟,我又感觉椅子上长了钉子,站起来跑到空调面前,把脸贴在出风口。
手机被我捏得湿漉漉的。我想给江陵打个电话,号码拨好后却始终没有按下通话键。他是我的老同学,在鱼镇读书时曾同睡一张床,关系好得如亲兄弟。后来,他顺利考上高中、大学,在蜀城谋得一份稳定的工作,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读完初二便辍学在家种庄稼,结婚后又外出打工。从此,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直至各自在对方的生命中消失。当我来到蜀城后,我们在一次同学会中偶然重逢。
江陵在报社工作,同时是位作家。在鱼镇,他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典型的文化人。重逢后,我们又回到了无话不谈的年代。这几年,我向他分享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商海浮沉和人生悲喜,我都毫无保留地说给他听。江陵是个优秀的倾听者,偶尔回复几句贴心的话,就像技巧高超的按摩师,恰到好处地抚平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伤痛。
这个夜晚,我最终没有给江陵打电话,没有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他。尽管,我已被这秘密折磨得痛苦不堪。因为我知道,这个秘密犹如一枚炸弹,威力无穷。有些秘密,说出来大不了吓人一跳;有些秘密,说出来就会有人粉身碎骨。
我关掉手机,接连抽了两支烟后,倒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
2
两个月前,我还聘请过一名私家侦探。他叫张益嘉,身材瘦削,小平头,戴眼镜,走起路来左右摇晃,看上去比唐德更业余。事实上,张益嘉是个非常出色的私家侦探,小眼睛里射出的光好像能看穿万物。二十一天时间里,他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证据。照片、视频,以及用铅笔描绘的王亦菲出入场所的路线图。我隐约感觉到,那段时间张益嘉与王亦菲的距离,从来不超过二十米。从这些资料中,我知道妻子经常光顾的酒吧、KTV和酒店的名字,知道与妻子开房的那个男人身高约一米八,留着大背头,长着国字脸,开一辆老款雷克萨斯。
三月的一天晚上,最后一次与张益嘉见面时,我问:“这些资料全部属实?”
“你放心,我很有职业道德。”张益嘉说完,消失在夜色中。
坐在咖啡馆里,我木然地看着朦胧的夜色和匆匆的行人。张益嘉出色地完成了我交给他的任务,同时也把一个残忍的事实摆在我面前。我始终不愿相信,王亦菲与别的男人有染。
大半年来,我无数次觉得王亦菲有出轨的嫌疑。很多夜晚,她都喝得酩酊大醉,身上弥漫着刺鼻的烟味。我绕着弯子质问她,她要么敷衍了事地回答,要么拒绝与我交流。她总是重复地说着几个女人的名字。我并不认识那些女人,自然无法求证王亦菲是不是与她们在一起。而且,即便我找那些从未谋面的女人对质,也不会获得满意的答案。既然王亦菲口口声声说与她们在一起,想必她们早已串通好,合谋欺骗我这个她们眼中的臭男人。后来,我慢慢发现,王亦菲对我越来越冷淡。我们陷入漫长的争吵,孩子般地斗嘴、赌气。
这是耻辱,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容忍的耻辱。独自坐在咖啡馆里,我黯然神伤。我拥有自己的商贸公司,员工一千多人,年利润五千多万;我住豪华别墅,开劳斯莱斯。无论从哪个方面,我都不输给那个男人。可是,王亦菲却背着我与他约会、开房,活像一对热恋中的男女。我一遍遍翻看张益嘉拍摄的照片。即便在朦胧的夜色中,我也能看到她在他面前的妩媚。她依偎在他怀里,不再纤细的腰被他搂着;她牵着他的手,像只被宠坏的小鸟。她与他在街头漫步,在咖啡馆里看书,在公园里嬉笑。当然,他们也在酒店里耳鬓厮磨。其中一张照片上,他们在酒店门口旁若无人地搂着,四片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
从张益嘉绘制的路线图上,我明白王亦菲与那个王八蛋的无耻行为,已经遍及蜀城的大街小巷。张益嘉用二十一天的贴身跟踪,把我的怀疑燃烧成愤怒的火焰。我跳起来,想立即冲回家与王亦菲做个了断。
我开着车奔驰在二环高架上,迷离的灯火在车窗外闪烁。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仿佛是天空映在城市的倒影。我感觉自己穿行在一条幻想中的道路,随时都会撞向莫名而来的废墟,火光冲天车毁人亡。
这个春色荡漾的夜晚,在一个茶楼里,我与江陵聊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家。我给江陵打电话时,他正在写一篇小说。我真敬佩他,始终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从来不曾后退半步。为了不占用他更多时间,我们约在他家附近见面。我冲出二环高架武侯大道闸口,朝着目的地奔去。
江陵比我先到,他坐在角落里,远远地朝我挥手。坐下后,他问我喝什么。我气急败坏地把张益嘉收集的东西丢在江陵面前,随口说了一句“竹叶青吧”。
“这是什么意思?”江陵的眼神很快从照片上撤离,紧紧地盯着我。
“王亦菲在外面有人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该落在什么地方。“竹叶青”还没有来,茶几上除了烟灰缸和那堆秽物外,没有别的东西。玻璃桌面在春天的深夜里,散发出瘆人的寒光。
“你请私家侦探调查她?”
“不然,我怎么能找到这些证据?”
服务员端着一杯竹叶青走过来,顺手放了一个水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怀疑她出轨,所以要查出真相。”
江陵抽出两支烟,递给我一支。“你们两口子,有点意思。”他嘴里吐出浓浓的烟雾,“以前她千方百计跟踪你,现在你又想方设法调查她。”
“我心中没鬼,但是她出问题了。”
“嗯。”江陵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事实。”
“你说,我哪里不如那个男人了?”
“我搞不明白,你们从一贫如洗到腰缠万贯,几十年的感情基础应该很牢固。”江陵答非所问,“怎么突然就风雨飘摇了呢?”
“我不如那个男人有钱?”
“这世上好多贫贱夫妻都能快乐地过一辈子,没想到你们家大业大还不守本分。”江陵继续大谈他的感情论。
“我住别墅开豪车,我为她买金银珠宝,我带她进出高档餐厅豪华酒店。”
“这与金钱没关系。”江陵终于回到正题,“爱情与婚姻,从来与金钱就没有直接关系。”
“那到底与什么有关系?”
“心。”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们的心不在一块了。”
“那我们的心为什么会分开呢?”
“金钱。”江陵抽完一根烟,又独自点了一根,“你的财富积累得越多,你们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就越大。”
“越穷,才越开心?”
“那倒不是。”江陵差点笑出来,“我觉得,你们都有财富恐高症。站在财富大楼顶上,你们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这么说来,还是应该贫穷一点。”
“你有钱了,她不信任你,于是天天像苍蝇一样盯着你,担心你在外有别的女人。对此,你非常厌恶她。”江陵一声长叹,“后来,她不再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你又怀疑她、跟踪她,直到最后请私家侦探调查她。”
“可是,她真的有别的男人了。”
“这说明,那个男人的心与她贴得更近。”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江陵,满口大道理,但没有哪一句能解决我的烦躁。但是,这个夜晚我却不愿离开。我不想回到那幢别墅,虽然那是我引以为傲的住所;我不想见到王亦菲,虽然此刻她未必回家。我瞅着江陵,半晌才问:“我该怎么办?”
江陵放声大笑,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你问我怎么办?”他的笑声终于慢慢停下,“如果你想离婚,那就离吧。”
我知道江陵从来劝离不劝和,他认为两个人不能好好过日子,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对任何一段具有挽回余地的感情来说,这无异于谋杀。
从茶楼出来后,我开着车慢悠悠地回家。与几个小时之前相比,我冷静了许多。
走进院子时,已是凌晨。刘妈早已入睡。我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窗帘背后影影绰绰。我一步一步上楼,每上一个台阶,心脏便往下坠一点。我已分辨不出“咚咚咚”的声音,到底是心脏的跳动,还是双脚与地面的撞击。在二楼卧室门口时,我拿出张益嘉交给我的那叠照片、图纸和装有视频的移动硬盘,站着半天没有开门。卧室里有脚步声,王亦菲还没睡。或许,她只是比我早几分钟回家。
我转身来到三楼,走进书房。我拿出照片重新翻看,在电脑里播放视频,心中的怒火死灰复燃。片刻后,我从沙发上弹起来,一口气冲到二楼。短短几十秒钟,我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我要把这些肮脏的证据丢在王亦菲面前,狠狠地羞辱她。
打开门后,我发现王亦菲穿着睡衣靠在床头。她瞅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忙着在脸上涂抹润肤霜。
“这是什么东西?”我一把撒向她,照片、图纸和移动硬盘散落在床单上。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她瞟了一眼,依然漫不经心地在脸上涂抹。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你关心他干什么?”
“你背叛了我,背叛了婚姻。”
“我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
3
我以为,我和王亦菲会开始一场火星撞地球的争吵。遗憾的是,在相互冷嘲热讽后,我们便陷入沉默。她躺在床上,自顾自地打扮着自己,充满肉感的手指一直在脸上涂抹着。我站在床边,不知该继续发起攻击还是默然退却。回家路上,我无数次幻想她看到这些资料后的反应,期待着与她大吵一架,甚至疯狂厮打。但是,此刻我唯有狼狈地站着。
“我们离婚吧。”她把化妆盒放在床头柜上,怔怔地看着我。
“你要把奸情变成爱情?”我的声音很冷,每一个字都凝结成了冰霜。
“那本来就是爱情。”
“那我们之间呢?”
她苦笑:“死去的爱情。”
我僵在原地。
她靠在床头。
两米之外,王亦菲满脸不在乎。接下来,卧室成了她的舞台,忘情地演绎着独角戏。在十多分钟里,从她冷静、不屑的表情,以及慢吞吞语气中,我看到了江陵的影子。她化身成了爱情专家和婚姻导师,用粗俗的语言规劝一个执迷不悟的中年男人。
后来,我在心里替王亦菲做了总结:“我们已经走到悬崖,再往前走一步,都会粉身碎骨。”
结婚二十二年来,这是我们第二次走到离婚的边缘。上一次,我提出,她拒绝了。这一次,她提出,我该怎么面对?
我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回到书房后没有洗漱,直接倒在沙发上。尽管身心俱疲,我却毫无睡意。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我在脑子里梳理与王亦菲走过的二十二年时光。凌晨时分,我得出最终的结论,不能接受王亦菲提出的离婚要求。既然当初她横蛮不讲理,如今我也不会让她的愿望实现。
二十二年前,我和王亦菲经人介绍相识,半年后就举办婚礼成为一家人。那时候,我家徒四壁,穷得响叮当。用王亦菲的话说,睡觉的床都不结实,随时都可能散架。但是,她觉得我人穷志不穷,在山沟沟里算得上是个有想法的人。
王亦菲的眼光很准,这成为她后来很长时间里自我炫耀的资本。结婚第二年,我便告别贫瘠的土地远走他乡,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漂泊。这些年来,我和王亦菲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到过炎热的南方去过寒冷的东北,最终在蜀城落脚。其中,有两年半左右,我们分居两地。她在一家餐馆打工,我在另一个城市的工地上当监工。
到蜀城那年,我已三十一岁,王亦菲二十九岁。凭着走南闯北省吃俭用的积蓄,我创办了商贸公司,王亦菲在一家商场上班。创业前几年,我不但没有收入,而且公司几度濒临倒闭。如果不是王亦菲那点微薄的收入,我们的生活早已无以为继。当然,我对王亦菲的感激不仅仅是她曾经独自养活了我俩,而是她永不穷尽的精神鼓励。她始终认为,我一定会在商海中大展拳脚。我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安慰,但我却把它当成金玉良言,换来满身力量。
三十三岁那年,我的事业终于赢来转机,公司业绩蒸蒸日上。但是,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我们的婚姻也开始悄然变质。随着应酬的剧增,王亦菲对我的警惕与怀疑也日益加剧。刚开始时,每当我晚上疲倦地回家后,她都会拐弯抹角地盘问。今晚与谁一起吃饭?在哪里吃饭?吃了饭还做了什么?我明白她的心思,担心我有了钱就变坏。我耐心的解释并未换来王亦菲的信任,她变本加厉,并慢慢变得神经质起来。只要我晚上九点以后还没有回家,她的电话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无论我在开会、吃饭还是开车,她都认为我可能与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
从那年秋天开始,我和王亦菲之间,每天都在暗战。
两年前,王亦菲由神经质变成了神经病。当她蓦然出现在蜀城最豪华的酒店门口时,我几乎无法相信这是个事实。那天晚上,我带着公司的销售精英宴请上海来的大客户。酒酣耳热之际,电话响了。我不假思索地按下接听键,打算隆重地把现场每一位嘉宾都介绍给她。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今天的谈判不理想,偏偏又接到她的电话,心里十分窝火。对方太精明,抠门到令人无法想象。但是,我耳朵里传来一句:“我在酒店门口。”
好半天,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在三楼,包间名叫望江楼。”我哭笑不得,“你进来一起吃饭吧。”
“不用。”她说,“我就在门口等你。”
我挂掉电话,心情跌入冰窖,浑身颤抖。半个小时后,我潦草地结束这次宴请。与那个肥头大耳的杜总握手告别时,我发誓这辈子不再与他有任何商业往来。
下楼后,我在酒店大堂看见了王亦菲。她坐在朦胧的灯光里,木然地看着脚下的大理石,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上去,那根本不像我的妻子,但我知道那就是王亦菲。我没有走向她,远远地说了句:“走吧。”她抬头,看着我,足足有三十秒钟。
一路上,我没说一句话。但是,怒气慢慢在心底堆积,胸腔变得薄如气球皮,随时都会爆裂。司机开着车,从二环高架到绕城高速,再从绕城高速到宁静的郊区小道。一个小时后,我们穿越骚动的市区回到死寂的别墅。打开院门停好车后,我的怒火瞬间冲破脑门,劈头盖脸地问:“你到酒店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啊。”
“我需要你来看吗?”
“我是关心你。”
“你是监控我。”
一阵沉默。
我们站在门口,没有挪动半步。
“张娜的老公在外面有了情人,董晓洁的老公包养了一个女人。”半晌,王亦菲嗫嚅道,“男人只要有了钱,都不守规矩。”
“她们的老公不守规矩,你就认为我也会那样做?”我怒不可遏,“你成天就跟那些神经质女人在一起,把自己搞成了一个神经病。”
“你骂我是神经病?”
“难道你不是?”
又是一阵沉默。
温热的夜风,让这样的沉默变得无比凄凉。
我关好院门往里走,王亦菲跟在我身后。我们穿过院子,从一楼爬到三楼。我没有回卧室,直接来到书房。让我略感惊诧的是,她也跟着我走进书房。刘妈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我想,她一定在犹豫是否应该上楼劝劝我们。以往,每当我和王亦菲吵架时,她都会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珍惜前世修来的缘分,好好过日子。”但是,这个夜晚刘妈没有上来。
从院子到书房,我和王亦菲一直在争吵、谩骂。我强烈地控诉王亦菲内心的阴暗,陈述她从电话监控到贴身跟踪的恶劣行径。她扯起嗓子眼与我针锋相对,说辞无非是关心和担心。
我累了,躺在沙发上。王亦菲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我们离婚吧。”我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有钱了就不要我这个黄脸婆了?”她面目狰狞,“有钱了就想老牛吃嫩草?”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说,“只要答应离婚,你提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不会与你离婚,不会让你逍遥自在地找另外的女人。”
我无言以对。
半晌,我转眼望着王亦菲,发现她蜡黄的脸色在灯光下越来越模糊。那一刻,我觉得她很可怜,我自己也很可怜。
4
我不接受王亦菲离婚的要求,但又无法控制她继续与那个男人在一起。我们如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横冲直撞。我们都没意识到,我们的前方,都是一条死胡同。
事情一旦朝着无法控制的局势发展,一切都会让人捉摸不定。后来,我懊恼自己在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后来,我终于明白江陵劝离不劝和的观点。但是,一切为时已晚。从那个躁动的夜晚开始,我的命运沿着一条荒凉的抛物线,从明净的天空坠入腐臭的沼泽。
从五月十三号那天起,我改变了持续近十年的作息时间和生活节奏。我拒绝了十一次公司会议,推掉了十八次商务宴请。每天早上六点,我准时起床,吃过刘妈做的早餐后,七点出发去公司。中午,我蹲在办公室吃盒饭,然后在沙发上硬挺挺地躺一个小时。晚上,我六点半离开办公室。如果不堵车,八点前便回到位于郊区的别墅。通常情况下,唐德会在八点钟给我打电话,汇报一天的情况。十多分钟后,我下楼吃饭。然后,我回到书房,透过落地玻璃窗,望着深邃的夜空和迷离的灯火发呆。
自从上次汽车擦挂耽搁了后,唐德的电话很少再迟到。最迟的一通电话,也是在八点过五分打过来,他解释自己便秘很难受,蹲厕所忘了看时间。最近两三天,我从唐德的口气中听到了沮丧。伴随着一次次有头无尾的跟踪,他隐约觉得自己必须面临从业以来的第一次失败。
突然热了起来。天气预报说,蜀城气温创了四十年来同期最高纪录。
今天早上,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我把那些信件倒在书桌上,一段段记忆从脑海深处飘来。我没有拆开信封。但是,我清晰地记得,这是我和王亦菲十多年前的书信。我们不在一个城市的那两年,全靠这些信件联系。我盯着那些泛黄的信封,眼前一片模糊。
放好信件,我开着在车库停了很久的帕萨特,朝市区开去。我不打算到办公室,尽管公司里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我穿梭在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从菱窠路到静明路,从五桂桥到水碾河,从水碾河到东上街。路标和街名都没变更,但耸立的建筑和街边的景象,完全找不到当年的样子。
我和王亦菲到蜀城的第一个地方在五桂桥,那曾是鱼龙混杂之地,聒噪而凌乱。那时候,我们租住在一个三层平房的楼顶。严格说来,那算不上一间房子,只是房东为了多挣钱在楼顶搭建的违章建筑。低矮、逼仄,窗口只有巴掌那么大。最让人痛苦的是屋顶的石棉瓦,冬冷夏热。如果遇到瓢泼大雨,雨点随时可能击穿屋顶,砸碎锅碗瓢盆。但是,正是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我创办了今天拥有的商贸公司。
半年后,我们搬到水碾河。房子依然不大,但条件略有改善。至少有独立的卫生间,不再用塑料桶接水冲凉,不用半夜里穿过狭长的街道去公共厕所,不用在苍蝇满天飞的街巷吃饭。但是,这套房子缺陷也非常明显。墙壁不隔音,厨房的天花板总是漏水。我们在水碾河住了两年。
东上街那套房子,是我们租房时代的最后一处住所。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只有我和王亦菲两个人住。宽敞、透明,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穿城而过的河流。每当我看见缓缓流过的河水,都会想起故乡鱼镇。鱼镇同样有一条河,从小镇的心脏穿过。住进这套房子没多久,我便获得一笔八千万的投资,公司的战略和格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朝着一条金光大道飞驰而去。
后来,我先后购买过几套房子。居住标准从大平层到别墅,地理位置由市区到郊区。从我们住在东上街开始,王亦菲便不再上班,完全成了一位家庭主妇。我并不反对她沉溺于琐碎而庸常的一日三餐,毕竟凭我的收入,用不着她出去工作赚钱。但是,让我无法容忍的是,她脑袋里的念头变得庸俗不堪。自从我们住进别墅后,她便在大脑里植入了一个“男人有钱就变坏”的观念。这个念头就像一种无法根除的病毒,浸入她的五脏六腑。
我开着车,反复在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转悠。一圈又一圈,下车、驻足,然后上车,开往下一个目的地。来来回回,不断往返。十多个小时里,王亦菲靠在脏兮兮的木门上等我回家的场景记忆犹新,夜里躺在我臂弯里畅想美好生活的情形犹如昨天。无论过去多少时光,我都会记得她温婉话语中传递出的力量。正是这力量给了我创业的勇气,为我的人生插上飞翔的翅膀。
晚上八点时,我竟然又回到了五桂桥。夕阳的余晖,顺着高楼泄在大街上。人们踩着自己的影子,步履匆匆。我正要发动汽车准备回家时,接到了唐德打来的电话。他说:“我决定放弃了。”
“你接受失败了?”我说,“你不要尾款了?你不要一百万奖金了?”
“尾款不要了,奖金也不要了。但是,我没有失败。找一个活人,我从来没有失败过。但是,你让我找的是一个死人。”
“你说我妻子死了?”
“我调查过你的同学、同事,尤其是你的保姆,我确信你妻子已经死了。而且,直觉告诉我,你也知道她死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是的,她的确死了。”我觉得是时候向世人公布那个秘密了。我不想继续隐瞒,也无力继续隐瞒。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
“就像你说的,我不愿意承认她已经死了,至少暂时不愿意。”这样说着,我有些惶恐不安,有些茫然无措。
或许是晚上八点以后不堵车,或许是我根本没有注意车速问题。从绕城高速开回家,我仅仅用了四十分钟。刚走进院子,刘妈轻声细语地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忍着咕咕叫的肚子,告诉她自己已经吃过。穿过院子时,我发现葡萄架已经修好。一个崭新的支架,让院子看起来像以前一样井然有序。站在葡萄架下,嫩绿透明的葡萄让我胃里泛起了酸水。
我噌噌地冲到三楼,一头扎进浴室里。
没有放热水,我把整个身体浸泡在冷水中,凉意在全身上下奔跑。我躺在浴缸里,微微地闭着眼睛。白天里反复出现的那个画面,又在脑海里翻腾起来。当年,我被王亦菲逼得快要疯了时,半真半假地说:“如果你不信任我,那就杀了我吧。你应该明白,死人永远不会变心。”
“我不想你死。”过了很久很久,王亦菲又补充一句,“我也希望自己好好活着。”
那张绝望又倔强的脸,历历在目。
这个狼藉的夜晚,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一滴滴坠入浴缸,汇聚成汹涌的羞耻、悔恨和恐惧。那些远去的漫长时光,将我严严实实地包围。慢慢地,我恍惚起来。我全身肌肉开始酸痛,并时不时地抽搐,感觉整个人在慢慢缩小,仿佛最终要溶解于水中。
“你也知道她死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在我快要失去意识时,唐德的话犹如闪电,一次次向我劈来。我告诉自己,是时候面对现实了。
我奋力起身,披着浴巾来到露台。点燃一支烟后,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江陵的电话。此刻是深夜十点二十三分,江陵好像有些疲倦。他问:“什么事啊?”
“王亦菲找到了。”
“她还好吧?”
“死了。”
“死啦?”
“死啦。”
“自杀还是他杀?”
“他杀。”
“犯罪现场在哪里?”
“我家里。”
“你是说,有人在你家里把王亦菲杀了?”
“是的,就在我家里。”
“凶手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我。”
可怕的沉默。
“什么时候?”
“五月。”我说,“十二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分钟时间里,我们没说一句话。但是,我们都没挂电话。
江陵沉重的呼吸越过城市和楼群,穿过苍茫的夜色,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粗壮的气息在空气中慢慢变形,最终成为尖锐的利器,刺得我耳膜生疼全身痉挛。我挂断电话关掉手机,身体像泄气的皮球,挂在沙滩椅上。烟头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只有透明的火星,不见飘绕的烟雾。
“接下来,怎么办?”一个声音从我身体里冲出来。
“自首吧。”又一个声音从我身体里冲出来,伴随着悲哀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