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幸存者


文/圈圈

陈婉将遮光板扯上去,玻璃窗外是层层云海。伴随轻微颤动,机舱传来乘务长温柔的声音,“前方将出现短暂颠簸。”

不知为何,陈婉心头一紧,她将头靠在机舱窗口,望了望几万英尺下的灯火,清晰听到玻璃传来剧烈震动声。她有点害怕,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闭上了眼睛,“生死由命”。

 

朦胧中,陈婉似乎再次回到了出差前,“陈婉,你这个人做事挺认真的,能力也强。”总经理挑起眉望了眼陈婉,继续用手用力将文件角压平。

陈婉微笑着,心中更是自信,最近一年自己已经连续加班,出差也比任何人都出得频繁。

总经理笑了笑,“也肯干,什么都学得会。”

陈婉笑着得体回应,“吴总,应该的。”

总经理顿了顿,伸手端起了手边的咖啡,咂了一口,“那还学不会怎么做人?”

 

陈婉愣了,那一瞬间午后的光都有了些许刺眼。时间仿佛静止了,直到吴总的秘书带着职业温暖却又疏离的微笑走过来拍了拍陈婉肩膀,“陈婉?”

 

陈婉张了张口,脱口而出,“吴总?王莎和我,您总不能选王莎吧?我这几年为公司……”

吴总望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陈婉有些恍然,她迈出总经理室,却听到办公室里窃窃私语,“陈婉是真牛啊,你们还不知道吗?”

“她啊,居然敢骂总经理。”

“你还没看聊天记录啊?以后说话小心点吧。”

“被抓住了,晋升机会估计是没了。”

 

陈婉顿了顿,她瞥了眼角落里的王莎,王莎与她对视一眼,便匆忙低下了头。陈婉和王莎心里都明白,这段聊天只发生在两人之间。

 

友情,在晋升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陈婉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工位,一整个办公室突然由原本的热闹一瞬间归于了平静。静得让陈婉竟迈不出一步。

 

“女士,女士?”

“啊?”陈婉的肩膀被人碰了碰,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所及是一片白光,而终于慢慢地展现了机舱的全貌。

“女士,请您把座椅靠背调整好,安全带系好,前方会出现剧烈颠簸。”

陈婉再次将脸轻轻靠在窗口玻璃上。透过玻璃与肌肤,清晰传来过大的压力摩挲机身的剧烈声响。

陈婉一下将头弹开,她突然有些害怕。她从包里摸索着拿出已经开了飞行的手机,突然很想给母亲打个电话。

 

这阵颠簸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婉蜷缩着身子,心脏伴随飞机下落急剧收缩,陈婉张了张嘴,朦胧中她好像再次听到贾珍缓缓对她喃喃,“我什么时候才能中彩票?”

“中了彩票,我们就一起回去看妈妈好吗?”

陈婉来不及反应,飞机便抖动着落地了,周身传来机轮滑翔的声音。

 

落地时,陈婉突然有种强烈的劫后余生感觉。她觉得自己像是躲过了些什么,却又像是失去了些什么。陈婉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她搓了搓手,可半晌对面只是传来了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飞机停在空旷的跑道,陈婉对着手掌又哈了一口热气,“妈……”

空气中传来她干涩的声音,“我又想你了。”

 

“叮铃”,手机突然震了,陈婉打开微信,“业务周五上线,麻烦测试好。” 

“出差记录晚上上报。”

“财务报表还没对?不是我说,你进度太慢了!再这样我就要投诉你了!”

陈婉的心突然一滞,不知为何,心里有几分难言。这难言的感觉随着飞机的落地慢慢出现,起初是庆幸,而后是期待,最后却又像是湮灭似的,随着七十多个工作置顶群叽叽喳喳的工作消息消失了。

 

陈婉重重地吸了口气,迈着步子出了机场,她感觉自己因为彻夜疲惫和天气骤冷,似乎着凉了。喷嚏打了好几个,喉咙也肿胀难忍。上公交前她犹豫半天,还是决定给自己买一杯奶茶。想喝奶茶想了很久了,但总不舍得。攒钱买房的时候,日子窘迫得连一分钱都想算进去。

 

今天的陈婉只想好好睡一觉,她嘬了一口奶茶,期待着它会是自己想象中甜腻温柔的味道,可实际上,糖放多了,有点齁,珍珠放久了,太过软。

 

这次出差,陈婉本是极不情愿的。身体检查出了点毛病,不能再喝酒了。

“又是我?”

“你跟他们熟悉,我们要留在公司写材料。”项目经理头也没回。

陈婉有些气不过,“你们真有意思,自己不出差,反而整天指使我,白天出差,晚上干活儿。”

项目经理有些色变,她回头对着电脑不再看陈婉,语气生硬,“反正我们不需要出差。”

“呵”,陈婉笑了。

“什么意思,不想干了?”项目经理从电脑屏幕上移过目光,盯住陈婉,眼神中带着嘲弄。

陈婉愣了半晌,“让我喘口气吧。”

“喘口气?”项目经理挑挑眉。

“我连续出差开会一个月了,但是最近实在不舒服不想出差……”

陈婉话没说完,项目经理就已经转回身去,她从容地整理着文件,“好啊,去跟总经理说。”

项目经理嘲笑地瞥了眼陈婉,轻哼一声,便又再次回头,再未看陈婉一眼。

 

想起这些陈婉眉头锁得更紧了。

 

“哪里去?”售票员头也没抬,手中攥着一沓红色小票,她穿一件深蓝色外套,略微有几分肥胖的身躯正好裹在衣服里,一只臂膀处结结实实绑上了红色标识,另一只手中攥着刷卡机。陈婉急忙低头翻看路线。

“哪里去?!”售票员这时才嫌恶地将头抬起来,似乎是耽误了她的时间,她极不耐烦地一字一句问道。

陈婉愣了愣,有些窘迫地瞥了眼手机,“唐安路。”

陈婉的声音很小,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懦弱。上海的路命名总是相似,比如说唐镇路,唐安路,唐兴路。

售票员瞪了她一眼,然后转头用上海话对公交车安保抱怨,“瞧她,磨磨唧唧。”她将紫色交通卡放在刷卡机旁刷了一下,便又冷漠而厌烦地将卡丢回给陈婉了。

 

陈婉没再吱声,一屁股坐回了座位。

夜车走了很久,空气中有极重的汽油味,陈婉有几分想吐,胃里全是刚吃完的飞机餐味道。陈婉稍微打开窗,“呼哧”,一股透凉的风吹了进来。班车疾速行驶在空无一人的村野大道。

 

“困了?”

“嗯。”

“睡会儿吧。”

身旁座位的一对情侣突然讲话,将陈婉的思绪一下打断了。她用余光短暂地注视这对情侣,女生长发,戴了一副典型的黑框眼镜。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男生穿着毛衣,下面的牛仔裤有些发白又稍微有些长,拖沓地盘在了脚上。男生紧紧搂住女生,怕女生会惊醒,他维持着直直地坐在座位上的动作,一动也不动。

 

陈婉突然想起了大明。陈婉记得大学时没什么钱,和大明坐整晚的火车硬座,大明那时也像这般,让自己靠了一整晚,而他整晚没合眼。

 

陈婉翻了翻手机,昏昏沉沉再次睡了过去。她最近睡眠极差,每隔一阵子便要从梦中醒来,有时是因为楼上踢踏声,有时是同租室友的洗澡声。那声音像是一条虫,弯弯曲曲缠绕着陈婉,直往她心尖尖上钻,每当这时,陈婉总觉得有几分屈辱,是那种,人居然连个好觉都睡不成的屈辱。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

 

也不是特别难,以前陈婉想。

不过最近陈婉感觉,真的挺难的。

尤其是大半夜被电话吵醒的时候,陈婉已经有些轻微神经衰弱了,她总是会从睡梦中惊醒,“是电话响了?”

“白天的业务还没有好?”

“又丢给我一堆活儿?”

“又出问题了?”

 

 

伴随着公交车的停站,陈婉再次被惊醒,她按亮手机,却看到了贾珍的短信,“陈婉,我要辞职。”

陈婉眼皮跳了跳,“你想好了吗?现在辞?还不到一年?”

“不然撑一年?这样总归是有工作经验的。”

撑一撑,再往后撑一撑,一切也许就好了。

 

半晌,贾珍再次发来消息,“熬到什么时候?”“陈婉,我们回家好吗?”

陈婉愣了,她也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但是,如果知道总归是会有尽头,生活好像就有了一点安慰。

“我想妈妈了。”

陈婉心头一震,像是有什么在心口碎裂了,陈婉努力想抓住,头却像是炸裂一般,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抓不住。

 

 

“唐安路到了!”公交车猛地刹车,陈婉慌乱提起手提袋,拉起行李箱,走了下去。

身后肥胖的蓝衣服售票员再次嫌恶地望了她一眼,“磨磨唧唧!”

陈婉双脚刚着地,身后的车便“呼”地开了过去,贴着身子,吓得陈婉一哆嗦。

陈婉突然往前追了公交车两步,破口大骂,“CNM!”

 

公交车开得很快,陈婉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这个清冷的夜。公交站台有个矮小的男人瑟缩在公交站座位,他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嫌恶地瞥了陈婉一眼,然后冷漠地将目光移回了手机。

 

陈婉顿了顿,顺着记忆走在了这条已经走了两三年的路上。她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开始有些陌生。她再次有了一种不知归处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寄生在这里的人,且是强行依附。

 

陈婉想起两年前和大明一起跟中介看房的时候,中介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你们是做什么工作啊?”中介操着一口广东口音,问陈婉的时候,余光瞥了她一眼。

陈婉不假思索,“市场。”

中介挠挠头,“市场,文员类吗?”

陈婉愣了愣,但也懒得解释,“嗯。”

谁知中介皱起眉头,眼神复杂地再次瞥了陈婉一眼 “你哪儿人?”

“漠镇。”陈婉望了大明一眼,再次补上一句,“我们俩都是漠镇的。”两人对视后一起笑了。中介点了点头,眼神更复杂,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中介没有说话,他在一串叮铃作响的钥匙盘里,终于找到了单元楼钥匙。他按开了灯,陈婉望见墙壁有些陈旧掉皮,一块不知道什么用途的木板靠在墙边。

这时,突然有飞机轰响着从头顶飞过,陈婉与大明再次对视一眼。中介急忙解释道,“没关系的,隔音措施做好些,没关系的。”中介悄悄观察着两人的表情。

陈婉没有说话。

中介按亮了楼梯道的灯,他略微有些尴尬,“没电梯,不过楼层也不高,正好锻炼锻炼。”

一阵沉默后,中介试着再次开口,“而且老房子还便宜呢!”说完他再次瞅了瞅陈婉。

可陈婉心里却想,“老房子产权也短啊!”

 

陈婉他们一口气爬了上去,曲曲绕绕了好几家,才到了这户门口。

中介边开门边转头问,“你们想要个多大的?”

陈婉顿了顿。邻居的门突然“咚”的被关上。陈婉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发现是邻居女生将门关得极响。

中介领着陈婉继续往屋里走,边关门边低声对陈婉说,“那户是租房子的,没啥素质。”

陈婉愣了愣,像是突然被戳到了痛处。她望了中介几眼,中介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转身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又一扇房门。

陈婉的脸却在黑暗里红了。

 

“这么大行吗?有孩子吗?”

大明笑着,“以后肯定要有的。”中介正想张口,陈婉却突然抢在了前面,“不过先买个小的吧,小点的就好。”

中介张开的嘴还没有合上,他愣了愣,点了点头。“这个大概七十平。”中介推开窗,指了指一侧,“而且那边是学区,这可是上海的好学校,孩子上学问题就能解决了。”

 

陈婉一边笑着应和,朝大明使了个眼色,一边暗自估算着这样的房子得多少钱。这时,屋子里不知从哪突然飞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飞虫,直冲陈婉飞了过来,陈婉尖叫两声,再次睁开眼时,大明已经用杂志拍死了黑虫。中介尴尬道,“这个季节,不关窗,少不了这些玩意儿。”

 

良久,陈婉盯住地上那黑乎乎的一坨,半晌抬起头,“这个房子,现在大概多少啊?”

中介笑了笑,“500多万,不多,你们要是有诚意还可以稍微减一点。”

中介打量着两人的表情,操着一口标准的广东口音说得小心翼翼,“让你们爸妈出一点再贷一点嘛。”

说完,中介再次往窗边走去,似乎是想要留给陈婉两人空间讨论决定。

 

可中介刚一转身,陈婉的脸便绿了。她无奈地耸了耸肩,与大明对望一眼,便缓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陈婉左右转了转,最终她再次盯住地上那一坨黑色,艰难开口,“算了,还是不要了吧。”

半晌,陈婉干瘪地补上一句,“这儿离公司太远,飞机声音,也有些大。”

 

中介深深地望了陈婉一眼,并未说什么,他扯了扯领带,干净利落地从老旧的沙发上爬了起来,给同事打了个电话,“小杜,这边看房的两位不想买了,要走了。你开过来吧,送他们回去。”

挂了电话,中介再次将窗户推开,他伸出手望了望手表,“带看”的时间到了,今天又完成了一笔带看业务,只不过他心里明白,这次的带看,不会再有后续结果了。

 

而陈婉望着那面能看到小学的窗户,最终还是转过头,从门口走了出去。那时大明张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望了陈婉一眼,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咳咳”,公交站旁正吸烟的矮小男人突然咳了两声,他瞥了瞥出神的陈婉。

她茫然地望了望,这才回过神儿来,她望向四处,却仍旧找不出哪怕一丁点熟悉的痕迹。

 

陈婉再次望向公路上盛满夜归人的公交车,那公交车像是塞满了沙丁鱼的罐头。她望着车窗处一只又一只茫然望向前的头颅,突然觉得这些人都和自己相同。随着这辆车他们将去向某处?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说不上来,但是他们仍然得登上这辆车,随着公车慢慢向前。

 

陈婉叹了口气,她迈开步子任由自己凭着记忆再次走到单元楼下。她甚至拿出一把蓝色旧钥匙放入了感应门上。“唰”,感应门反应了一下,却仍旧紧闭。陈婉再试了一次,可是大门依旧紧闭。

 

陈婉有一丝恍然,她抬头望了望二楼触手可及那个窗户,窗中仍旧亮着灯。

陈婉张张口,“大明!大明?大明?!”

陈婉渐渐任由自己放大了音量。半晌,窗户微微打开,伸出了一颗圆圆的脑袋。陈婉突然笑了,可她再次定睛。

“你是谁啊?”

陈婉愣了。“张达明,”她顿了顿,“在吗?”

那人摇了摇头,“你找错地方了。”

“啪”,窗户被关上了。

 

陈婉收起手中蓝色的感应门钥匙。开始往回走,她掏出手机,经过一阵极为漫长的等待,电话才拨通,陈婉突然笑了起来,她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轻快,“大明……”

半晌,对面只是一片安静。

陈婉有些着急了,“你怎么不说话?我找不到你了。”

“陈婉,别再找我了。”

陈婉张张嘴,只听对面像是积蓄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我已经……结婚了,请别再……打扰我了。”

“嘟……”清澈的忙音响彻清冷的夜。

 

贾珍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陈婉,你怎么跑到这儿了?”

 

陈婉皱紧眉头,她突然觉得脸庞有些发烫,抬手抹了抹,手臂上却满是水,陈婉喃喃,“可是,我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再次打开手机,却看到贾珍的消息,“陈婉,导航回家吧,明天还得早起工作呢。”

陈婉突然有了一丝迷茫,她试着轻声开口,“贾珍?你……到底是谁?”

半晌,陈婉只听到了一丝重重的叹息,“唉。”

 

可陈婉回过头去,空荡荡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影子在皎洁的月光下相伴。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编辑部微信:oneapp2019。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圈圈
圈圈  
我是圈,我很圆。

相关推荐


阅读
飞行团
文 / 陈小手
阅读
庄周晓梦
文 / 小蜡笔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