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日恰是酷暑,小区种植的那排云杉树上的几只蝉,比早起的公鸡更显聒噪。不比往日会感叹某个时节的到来,如今这场比赛使她更觉燥热。不久前,她与骆唐因一件事而陷入争执中,两个人都热了脸红了脖子,仿佛一道火墙横亘两人之间。
她走向窗边欲想清静,却被蝉鸣得头发晕。
恰逢,楼下有一推车卖水果的妇女松开了车把头,轮子刹停,在另侧街道的大槐树荫下停作休息。
她的手飞快地横掠桌面,抓住一只银色钱包,抛下一句,“我去楼下买点东西。”
直至放步大门前,也没得到任何回应,她顿住脚步,忧虑的目光注望过去,他仍以背部对她。不禁想,她的要求有令他那般为难吗?她不愿看见他皱眉的样子。
她终究忍住,脚尖扭过来,冷静、快速且决断地关上门,踏步下楼。
要这么容易,她也没必要挑起这场骂战,有些事若不知还好呢,可既然知道了,她就要赌一把。
拣了五个淡粉的番石榴。卖水果的妇女说话小心翼翼,临了,“多谢惠顾”四个字好像在说另一句——你还好吧。回去的路上,她将捋起的马尾放下,长发垂落,掩盖住脸,她心里有数,大约是那一巴掌的红晕还未消散。
返回屋内,骆唐已调整另一更舒适的姿势,手里捧着《白玉苦瓜》,对她的归来仍采取闭眼不吭声的态度。
她将买来的番石榴纷纷倒落水槽里。
拿来银盘装上,在他面前搁下,手指头拂过层叠而高的番石榴表面,缓缓慢慢,颇有挑逗意境地,不时轻点,好像攀过的不是番石榴,而是一座一座他制造出来的山,她渴望在两座山的间缝里,他能及时抓住她的手,拉她下来,咬住她的唇,以此来惩罚她给他出了个大难题。激烈的反面可以是激情,身体接触往往是化解冷战的最佳良药。
然而她挪到最后,他的眼睛偏定死在某句迷人的诗句,她只好抓起最上层的那个可怜家伙,收拢掌心。
无惊无喜是他的优点,她小姨常说他这种男人最适合结婚了。她明知道,他是个中规中矩的正人君子,他怎么会像一只野兽般撞向你?他最失态的动作在刚才已经做了。
她来到窗前的书桌旁,拉开椅子,书桌上搁放一台银色面黑底座的CD walkman,挂上耳机,拿起水珠点点的番石榴,咬下第一口。
番石榴的香、甜、多汁,外皮的涩味,及内肉小籽的清脆口感扑嘴而来。她大口大口地吞噬关乎番石榴的一切滋味,饥饿感抵达至高峰,她不是会化悲伤为食欲之人,可这一刻仍输给了自己。吞咽下最后一口时,她才发现,才摘下耳机,原来并不是她的想象,巴赫咏叹调的外面总有刷刷的声音,忽强忽弱的雷声,原来,不是她脸上的那阵轻雨,而是更为广阔的、叫人不期而遇的巨大雨帘,罩住了整个世界。
她将手中的笔停搁空白纸面。
02
从街上回来至今三个小时,她一个字都没写出来,她是一个作家,正在着手一部长篇小说,她每天都规定了自己要完成的进度,今天的工作显然已被打乱。
她隔纸敲桌,目光注视着玻璃窗上另一幅格外安逸的画面。那是他的一截后脑勺,黑发松松地堆叠下来,不见情绪。
咚咚咚。敲到第三下,那个后脑勺依然无任何动静。
她只好在敲响第四下时,将他们三小时前讨论的问题从男人臆造的“暗箱”里揪了出来,现在,她说话的语气已没有先前咄咄逼人的火焰,增添了些许柔和,隐忍和哽咽,沉声道,“我们谈谈好吗?”
她接着说,不等他下一步。
“我厌恶这样的我们。这件事不止对你,对我也是个考验。你或许还未看清我,我和那些个小气的、蛮横不讲理的女人并无高低,甚至比她们还要更糟。如今,我只想要一个准确的回答,你就那么地吝啬,不愿意给我安眠好梦的解药吗?”
他放下书,十指交拢,眉头微蹙,正在思索该如何化解这一场困局。
他确实是个好人,有他的一套待人的标准,他不会视若无睹,可人在某些抉择前必须自私,才是完整的人格。
“你得给我时间,我不能说走就走。要我一下子丢下他们远走高飞,我做不到。”
“你明知道我并不反对,我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至少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那还有什么?信你也看了,她找我只是因为那边生活艰难,要我资助她而已,我对她有且仅有朋友的关心。”
“可我要是连朋友的关心都不要你多给呢?”
“你不能这样任性。”
“我为什么不能!你隐瞒我三年,三年来你对我的情意到底有多真?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了。过去的自信原来是块自我欺骗的屏障。我再实实告诉你,每一次我跟随你去看顾你前妻的父母,我心里并不舒服,因为我会猜,一个男人对前妻的父母如此周到照顾,究竟是纯粹道德上的束缚,还是,你对她根本余情未了?我承认,我是有拿这个来讨好你的意思,因为我知道你责任心强,我是在迎合你,我痴想,反正你的人在我身边,你的心迟早会为我的牺牲而感动,她给你挖的伤口我来帮你填上,可是,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真傻啊。”
她冷笑了一声,接着说:“原来你们早就联系上了。你知道吗?你对她的好、眷恋,就是对我的伤害,就好比一把刀插在我心口,一厘一厘地往里面深入。你想做好人,以为伤害不了任何人,不可能!不会有两全的感情,你只能选一个!”
他站起来,挪步向玄关逃去,取了一把插在胶桶里的黑伞,“我要好好想一想。”话毕,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了。
她眼睛瞪得大大,望住他消失的地方,泪水终于撑不住,捂住脸,凄切地恸哭。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令他难堪的事情,她心里明白,他有太多需要割舍的部分,还有一部分恐怕是他始终不愿承认的迷恋。
03
如今,她一点信心都没有。昨夜的美好是她的幻想,那个下午,在她发现铁盒后,一棒子打碎了那个梦。
在她将他与前妻通信的铁证拿出来前,先提出移民到加拿大的想法,想知道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父母年事逐年增高,我想回去照料他们,反正你也辞了工作,在家写作的话,不如去那里写作,那里环境更清静。我想离开这里,到那里去才有安全感。”
听她这么说,他果然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她真该将那个画面好好地拍下来,然后拿到照相馆晒出来,将之贴满整个墙壁,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他还假装镇定,“这也太突然,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再说,移民的手续有那么好办吗?”
“手续方面你放心,我在旅行社有朋友,他可以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有心,就什么事都难不倒。”
说这话时,她的心抖了一下。
他逐步陷入焦虑状态,来回踱步,指摁脖颈,目光游动,没有一处能安静下来。他停下来说:“你的提议很诱人,但是我不能答应你,他们还在这里。”
他们是指他前妻的父母,一个中风,一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双双都在疗养院住着。每个周末,她和骆唐做完礼拜就去看望他们,而他们已经认不出骆唐了。
他眼角松了下来,为找到理由而快乐。
“我看根本不是这个原因,是她才对吧。”
她将那个盒子扔了出去。
“你翻我的东西?”
“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既然你看过,就不应该质问我。”
“是吗?那信上的余情未了、灼灼思念、绵绵情话,难道你不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全世界任谁你都可以去通信,唯独她,你万万不能,你忘了吗?是她背叛你在先的,难道你要做跟她一样的事情吗?牛改不了吃草吗!”
她知道有些气再怎么急火也得摁住,说出来两败俱伤,可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刺痛他,随后,也证实起到了这个作用,话一出,他的手即抬起落下,啪打在她脸上。
“对不起。”他欲上前,她拒绝了他的抱歉,推开他的双手,转身投靠到离他偏远的窗前。僵持十分钟后,她便借机下楼买水果去了。
现在,换他离开这座房子了。她一个人被剩下来,那些可怕的念头如同风吹秋树时抖散的枯叶般一片片落下,叫她不禁握紧了双手。
04
不知过了多久。
夜幕降临,暗夜侵入,她屏息等待,一个夜晚轻易地流走了。她推断应是黎明之前,门把传来几声吱吱扭扭。
门敞开,流窜进窗的倦风与门外归来的醉风相遇,两人本能地朝向对方冲过去,手指颤颤地抓紧背部,流着泪互诉道:
“对不起。”
“是我不好。”
骆唐嘴巴冒出酒味,脚步有点晃。
“我不该跟她保持联系,你说得对,我答应你,跟她断了联系,跟你去加拿大。”
“你说的当真吗?我没听错?”
“我明天就写封信给惠玲,让她过来把爸妈的事情安妥好,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她终于放声大哭,抱紧了他,呜咽着断断续续道:“我多怕你……”
那时,她心中暖烘烘的,这一把她赌赢了。不然她心中的不安会久久存在心窝,即使她拥有了他的皮囊。由此,她也羞愧地得知自己的内心窝藏着一只贪婪无比的兽,骆唐好比那粉嫩的番石榴,她要将所有滋味都占为己有,连指上的甜蜜也要独自一吮而净。
欢喜使她安然入睡,她并未发现在那旁眉头紧锁的骆唐。
他轻身挪离卧室,走入书房,捻亮了台灯,摊开信纸,钢笔头落纸,写道:
致惠玲:
请恕我唐突,惠玲,我是骆唐。
撕下纸,揉成团,白痴,她定然知道是你。
致惠玲:
惠玲,南方的雨季终于来了,潮湿又热,整日里一身腻汗,叫人不得清爽,记得你曾说过厌恶这种天气。
你很少提及那边的生活,我也不曾问,你知道我性格的,你不说,我便不会问。毕竟,你从来也不是我能够控制住的,写到这里,倒好像是在问你的罪。
这可不是我的原意。你一定也在读信的途中察觉到了。
我要和心怡移民去加拿大了,心怡的父母希望我们过去与他们生活。她对我是情深意重,无关大小都是无话可说的,她的请求我断找不到理由拒绝。况我兼已辞职了。我仅放心不下爸爸和妈妈,虽然他们已经认不出我,而疗养院的姑娘们都是好人,对爸爸妈妈也悉心照顾,照理说,我完全可以安心地交给她们,只是我觉得,总该有人不时地或节日里去看望他们,不该像扔石头踏河般,任他们沉入河底,视而不见。所以我想,如果我是你不能归港的原因,那么我离开,你便可以回来了。这里本就是你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亭亭玉立的故乡,你不必顾忌我,那件事我已经放下了。况爸爸妈妈的房子还有些未处理的财产皆等着你回来安排,你好好想一下,想好了便回信与我。
骆 唐
8月26日下午
他将先前心怡翻出来的铁盒拿上来,铁盒里的信像遭遇了强台风后的灾难地。他将一个被撕坏的信封拿起来,手轻柔地抚平着毛躁起来的撕口。
拉出抽屉,拣出些能够助它们恢复原貌的工具,一个人默默地在灯下开始劳作。
约莫一个小时后,他才将它们悉数缝补好,按照顺序一一排位,排在头面的自然是惠玲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骆唐: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从来不写信的,只因为是你,才选择了这种方式。
你是个好人,我嫁给你之前便知道你的本质,确实与我不合拍。
我要跟廷雄到他的家乡台湾去了。说来也好笑,半辈子渴望着逃离海岛,却还是逃不掉漂浮在海面上的宿命。但是我不后悔,这次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忍不住在这诀别的过程中笑出声来,你万万体会不出,我写这封信时内心澎湃的心情,真叫我连笔都抓不住了。
我好像能听见游轮发出噗噗的鸣笛声,波浪拍打船身时溅起的浪花笑,人们踏上扶梯时发出的咚咚咚的急切的脚步声,我真的很欢喜。
然我内心也了然,我的欢喜对你是残酷的。可你也不能怪我,你是明知花刺尖偏将指推来的手,不流血哪对得起你的勇气。
再抱歉。让你一人独自去面对我那个脾气暴躁的父亲,也请你原谅我的任性,我还有一事要求,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母亲。父亲是没有枪矛的枪,我怕她也变成了受害者,她又不像我,是旧时代的女人,不懂得捍卫自己的尊严。我走了,有生之年盼不再见面,各人各自快活去吧!
惠玲绝笔
骆唐放下信,睹物则思人,记忆打开了一道口,叫他抬脚,一身栽了进去。
05
骆唐原户籍属广东梅城,父母是开米铺营生的生意人,在他五岁那年,父母出外收米,却不祥遭遇山泥倾倒,双双身埋于黄泥巨石之下,挖出来时人已经断了气,再运回来,只得两副死尸,他只好抹着眼泪跟随大伯一同生活,隔年,离开梅城,辗转坐船到了香港的南丫岛,在那里开始第二人生。从小,他在大伯家安分守己,从不添麻烦,如此谨慎长大成人后,脸上便生成一张老老实实的面相。
有人欣赏他称他内心稳重,是将来女人都要找的归宿;有人不钟意这款,便称他是闷葫芦,硬泥板,叫人透不过气来。
上大学后,他交往过一个女孩,女孩与他分手时说的一句——你快把我闷死了!
他并没有拿塑胶袋或麻布袋罩住女孩的头,杜绝她与空气的接触,可她就是连着呼吸好几大口,才将他推开,径自走了,后来听人说,她与他交往只是想试探他这个闷葫芦的真假。
大学毕业后,大伯家打算全家移民去温哥华,这个计划里并不包括他。大伯对他自是十分欣赏,可血液里终究隔了层膜,送走大伯一家后,他便租了个单人房,在一家银行做小职员,每月除去租房费,加之大伯每月寄来的少许生活费,生活也算是稳定,过得不咸不淡。
认识惠玲是在公司的八十周年派对中,马国雄还未退休,是银行的副局长。同僚阿峰指着站在马国雄旁边的女孩,“那是马局长的女儿,马惠玲。”骆唐平眼望过去,移到一半刹住步伐,心跳漏了几拍,眉毛不禁挑起。
那是个前卫的女孩。一头烫过的棕色鬈发,一对英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娇小俏鼻,惹眼的红唇,身上那条真丝做的低胸红长裙,油亮油亮,光打在上面似在贪玩滑滑梯,脚踝的白皙肌肤隐隐若现,跟裙摆在玩着你扑我闪的追逐游戏。
阿峰见他呆住,即警言道:“你可仔细,那是朵长刺的玫瑰,不容易对付。我还听说,她私人生活糜烂不堪,在外头有好几个男朋友,圈在手心像核桃溜溜地玩呢。像我们,还是找个小户小院的没见世面的女孩处,才合适。”
过后,另一同僚阿志咯咯笑道:“阿峰那蠢材,吃过一次瘪还敢去,人家哪里看得上他呐。”
原来阿峰对他说完那番话后,转个身,便屁颠颠地跑到马惠玲身旁攀聊,人家根本不理他,只当他透明,几次交涉仍无回应,臊得阿峰面如关公,头涔涔,夹尾逃了。
舞厅的灯光换成暖黄色,放更轻快的舞曲,骆唐自觉与舞动格格不入,便退出舞厅,来到寂寞花园,不料在那里遇见了她。
她闻得脚步声,迴转半圈,也不怕生地递给他一记甜笑。
骆唐只好附上不失礼的回应。
“你不是来找我的。”
“呃——我不是。”
“你还真老实。别觉歉疚啊,搅得好像我多自恋似的。”
骆唐心里想着要离开,孤男寡女在这个地方,要是被别人瞧见,又不知会传出什么话来,他脑子里倏间闪现之前的阿峰与阿志。
马惠玲看透他的心思,“你别走,我走吧。”
“不,这个地方本就是公家的,况且我还是马局长的下属,没有你走我留下的道理,要走,也得我走。”
“好一句公家的。那么既是公用场所,你我都不必避走,除非,是你怕了我,怕别人误会了你的好清白。”
“不。”骆唐才知阿志形容的厉害为何种,连忙摇头摆手道:“我怎么会。”只此一句,再无巧言蹦出,他懊恼自己的嘴也闷死了。
马惠玲挥手让他过去,他只好顺着那招魂手,放步来到她身旁,两人隔着栏杆,共望灯火阑珊的半山夜景。
夜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偶有几阵风,期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哪里人?”
“广东梅城人。”
“听不出你有口音啊,家里人都在这里吗?”
“我从小在这里生活——”顿一顿“家里人移民去了外国,剩我一个人在这。”
她叹一口气,骆唐侧身靠栏杆,双目视线锁紧在她身上,那时,他还未察觉自己的内心,已然随她动而动,随她静而纠。
“怎么只我一个人那么命苦。你们多自由,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对你指手画脚。”
骆唐知道她话里的所指,虽不太确凿她家的情形,按例还是说了些安慰话,像那些被家暴的妻子闹离婚,旁人劝说,再怎么样都是两个人一起方才是好,那种不知痛痒的说客。
马惠玲听了,果然提眼眸去剜他,嗤笑道:“我爸又不在这里,你这些话又传不到他耳朵,何苦说来给我听,明知我不喜欢。你要么在试我,要么就是个烂好人。”
骆唐一听,脸上火烧云似地红,被人指出他的惺惺作态还是头一次,通常,人们是不会直接说出来的。
“不过,你是个薄脸皮的,还算可救,不像外头那些人只会附和,没劲!”
她手抬起,将垂下的刘海顺至耳后,将脸推向了夜空,一阵清风,吹起她的唇朱。仿佛在等待什么。他的喉头提起又落下,明明是他的想象。
突突地后退一步,他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会席卷人心的台风。
不小心地,她转头对他,笑意从左眼滑向右眼,蜻蜓点水般,准确地落点在他的心湖,一圈圈的波纹向四处散去,如沐春风地,他竟然对她露出个难得罕见的笑容。
06
骆唐将信与回忆通通收回,依照旧日折痕,放回原先的信封中。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骆唐只能对灯苦笑。并且再次意识到在爱情里令他不快且在意的事实,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的心动,那份心动与惠玲是两条平行线,像两艘船曾一度很接近,可它们总不会相撞,更不会大船吃掉小船,隔江犹望,只是那一刹那的亲昵使他产生了错觉。
这第二封信与第一封已相隔一年,记得当时接到信时,他心内滋生五味,怨、恨、眷、盼、惧,心乱得不知喜还是悲。
惠玲写得不长,寥寥几行字,大意是,她与男友打算在海边开一家小餐厅,由于开店的现钱不够,所以让他寄钱过去,金额也没有写多少,末了,问候一句岳父母的近况及今日他这里的天气。
那时,马国雄经已住院,惠玲的逃走使他一时难以接受,他心里脸上都存不住自己的羞愧,一时气冲上了脑,堵住了要命的地方,走着走着便昏了过去,送进医院住了几个星期,医生下了确诊书,因脑梗塞引发了阿尔茨海默病,为中度痴呆期,远近记忆严重受损,时间、地点定向皆有障碍,再不能够独立进行室外活动,只能辞职,养在家里,请了专职的保姆照顾他,可他天性的东西还未全然失去,保姆给他穿衣,他便甩开;保姆给他喂食,他将嘴缝上封得死死;保姆问他要不要上厕所,硬憋着,最后闹出肚子疼,又上了一遍医院,医生说照病人这种特殊情况,只能让贴身的家人照顾为好,他虽病了,但也是个人,有他的精神世界,独立的心思意念,不可太勉强他,对病情不利。
马国雄的妻子王美君素是个脆弱的妇女,手里一点力气都使不上,遇上大小便失禁,她完全如临大敌,马国雄有时候还会打人,她单人匹马去应付他实属难事,最后,她只好麻烦骆唐,他不好推辞,便搬回去住,两人一同照顾马国雄,马国雄倒也记得他,他眼里符合标准的好女婿,他感知到自己余生只能靠骆唐来照顾,这位曾经的老虎对骆唐客客气气,心怀愧疚,顺从得像挠腮舌梳猫发的家猫。
再说,骆唐收到信件后,回家去问王美君,惠玲是否有联络她?王美君摇头,说,没有。过会儿,想起了什么,补道:“不过有几日清晨的时候,有电话打来,一接,那边却挂断,难不成是惠玲么!”
她想起女儿心里便不受用,呜呜地哭着,求骆唐能把惠玲唤回来,才好一家团圆。骆唐未对她说出惠玲寄信来的事情,他暗中将自己存的钱取出一大半,按照惠玲留下的地址寄了过去。
那时,他要寻得惠玲已不是大海捞针,无头苍蝇乱碰乱撞了,可他却未曾动过寻回惠玲的念头。
再之后寄来的几封信,依旧是向骆唐讨钱的信,骆唐还是寄了过去。
这份好心里掺杂了什么,他最清楚。他无非是在利用惠玲来建筑自己的良心大厦,一个高高在上的形象,他可以断定,她过得不好,他要惠玲看清楚现实或许她已经暗自后悔了,在等待着时机要对她的情人摊牌说再见呢,到那时,惠玲会心甘情愿地回来,与他重归于好。换言之,他等的是一个灰心败意的人,一个全心投靠他的人。
有时候想得过于偏激时,就恨不得将一盆乌水往自己身上泼,好像那样做能让他的行为合理化。然而他的坏也有限度,多是想象出来的另一个歹性的他。
他自信地等待着,如果不发生那件事,那天,他多喝了酒,迷迷糊糊中写下了一封信,信中内容随酒醒就忘了七八。
那几日他心里仍然忐忑,究竟信里写了什么?想象是可怕的,它没有规范,没有尽头,任他想象,一切就变得很糟很糟。
如果,他把自己的真心话都写出来了,字字工整,信看起来就是在正常状态下写的信,那么惠玲会怎么想,会像他们初识时扑哧一笑,笑他原来一直都在假矜持吗?再写一封信解释吗?可他也很快发现,惠玲根本不在意。你看,过后寄来的信还不是一样,叫他仍旧掏钱资助他们那家每月生意不济的海边餐厅么。
那封信大约被惠玲看作是一通怨妇囔囔自语的话罢了。
骆唐以此安慰着自己。到这里本该结束的,他吞咽下一口唾液,屏住呼吸,眼光瞥向左下方,还有另一封惠玲寄来的信安全地缩在另一个柜子里,它还没有被心怡搜到。他的手想伸过去,却动不了,那种感觉像鬼压床。
07
如果心怡发现了它。
他不敢想,深呼吸一口气,或许这样做才是最好的安排。
不久后,他听见卧室里传来心怡的唤声。将灯捻灭,起身回了卧室,脱衣睡了。第二日醒来,上班前跑了趟邮局寄信。这件事便稍稍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