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年轻


文/张无花


2019年 春

那是我参加过的最尴尬的葬礼,表妹再次爆发非凡演技,在前夫陆小兵的葬礼中“鬼上身”,抽搐,口吐白沫,满头大汗,脖子青筋条条凸起,学着陆小兵的语气大喊,快看风铃,快看风铃啊!她往虚空一指,一架飞机在瓦蓝空中划过。我那会儿趴在棺材口,对着陆小兵的骨灰盒发呆,不知该如何下手。

我昨天还在北京改剧本,表妹打电话说陆小兵不行了,让我回来看看。到达滕州时已临近傍晚,表妹在高铁站外等着,我一出站就被她拽上车,车里坐着她生下来就脑瘫的儿子乐乐,乐乐不再是歪嘴斜眼的单纯小屁孩,已然五岁,有暴力倾向。表妹说陆小兵癌症复发,全身扩散,她带乐乐去见爸爸最后一面。

初春的滕州仍烧暖气,四周散着硫化物的味道,有些呛嗓。不出所料,表妹和乐乐被拦住了,陆小兵的老婆温莉站在病房门口,守护她残破的阵地。这个女人憔悴麻木,眼神疲劳涣散。表妹往里闯,她往外推,乐乐不安扭动。表妹把乐乐推到温莉身上,说我不想见他,他不快死了吗?让他看一眼儿子,自从你俩结婚,就不见他人影了。屋里传来陆小兵虚弱的声音,吵什么吵?

表妹转身走,乐乐半身不遂地挣脱温莉,踉跄缀在后面喊妈妈,口齿不清,像只羔羊在咩咩叫唤。表妹走过拐角,我抱起愤怒又委屈的乐乐,追过去,不耐烦地说,你说两句软话会死啊,温莉不会不让你进。表妹说,我不求他。我说,谁?她说,他们!

不求人要付代价,我们的代价是凌晨一点潜入医院,摸进陆小兵的病房。护士站的女护士惺忪瞥我们一眼,继续趴下睡觉。病房里两张床,外边睡着陆小兵,里边睡着温莉。柔弱的温莉喘息如牛,陆小兵睁着眼,茫然看着头顶的镇痛泵,他瘦成骨架,脸皮耸拉到枕头,嘴角烂掉,叠起一层干疤,鼻孔边贴着氧气管,他贪婪地用力吸一口气,又一丝一缕吐出来。

他扭头看我们进来,没任何表情,眼光在乐乐脸上亮了一下,说,来了?表妹点头说,来了,你怎么没住ICU?陆小兵说,没钱了。表妹说,猜着也是,一天不得三千多?陆小兵说,五千多。

我蹲在乐乐耳边说,这是你爸爸。乐乐转身给我几拳,接着啊啊大叫。陆小兵被傻儿子伤到了,满脸厌弃。温莉被吵醒,扑棱从床上弹起来,头发蓬乱地盯着陆小兵,见他没死,又看着表妹和乐乐。陆小兵哀求地看温莉。表妹说,你从没求过人。陆小兵说,这些天是她伺候我。

这句话让我心脏一阵抽抽,在我印象里,陆小兵是个文质彬彬的混不吝。他长得帅会说话,做事又狠辣,有次跟人打架,用力过猛,把一堵砖墙撞塌了,还把对手按在砖堆里,冷静有条理地把那人打到昏厥。指望他求别人,几乎没任何可能。可现在,他用眼神下跪。

温莉下床穿鞋,面无表情地往外走。我说,你们聊。随温莉出去,给表妹“一家三口”留下空间。我关上病房门,点一根烟。温莉倚着窗台说,这里不让抽烟。我又抽一口说,我知道,护士醒了就掐灭。温莉说,你很烦我?我摇摇头,没说话。温莉又说,我和陆小兵结婚前,他没瞒着,说他得过癌症,没几年活头。知道我说什么吗,我说我爱他。

表妹输给这样的女人,一点不冤。她不会说“我爱你”,陆小兵在她嘴里永远是个憨熊,是个傻叉,是个不要脸的臭流氓。她表达爱的方式很特别,张牙舞爪地把陆小兵按倒,咬着牙捶他,这种爱看起来热烈,可未免有点疼。

我踮起脚尖,透过门玻璃往里看,表妹蹲在床头,一手握着陆小兵的手,一手拉着往外跑的乐乐。温莉好奇问,看到什么了?我说,没什么。表妹拗不过乐乐,硬被拉出来,出门前,表妹扭头看陆小兵,陆小兵继续对镇痛泵想入非非。

表妹给温莉塞了一万块钱,说,住两天ICU吧,你也喘口气,普通病房条件太寒碜。温莉不要,表妹说这是乐乐孝敬爸爸的。温莉没再推辞,蹲下抱乐乐,被乐乐一拳捣在柔软胸口。我观察表妹的眼睛,没发现哭过的迹象。

车行午夜,表妹和我探讨陆小兵能活几天。我说,三天。她摇头说,顶多两天。像说一个陌生人。那个夜晚漫长又凄冷,残月垂空,路灯昏黄,街道里零星出租车狂奔如幽灵,乐乐在后排睡着了,我也很快睡去,昏沉中仿佛听到一阵哭声,又仿佛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事后证明,我和表妹都猜错了,陆小兵当天凌晨去世,就在我们离开医院没多久。

天亮后,表妹带我去郊外探望她爸妈,也是我姑父和姑姑。一家五口人围着桌子吃油条,喝小米粥,表妹接到温莉电话。她放下手机,继续喝小米粥,没头脑地嘟囔一句,陆小兵没了。姑姑看着姑父,姑父愣怔半天,咬着牙一拍大腿说,那熊玩意儿可算死了,想到他我就气得牙疼。你们不能去他葬礼!表妹扭头对我说,哥,咱一会儿去我抖音工作室,摄影和演员都在,拍两条抖音。

姑父又咬着牙喊,你们要敢去他葬礼……

表妹抬头说,不稀罕去,你们今天帮我带乐乐,我和表哥去工作。

陆小兵的老家离滕州市区很远,是个偏远小镇,我们下午抵达时,灵棚已搭好,棺材也落地,棺盖敞开着,那是陆小兵最后的容身之所,温莉跪在棺旁号丧,答谢吊唁亲属。陆小兵的父母早已离世,亲属少,葬礼略冷清。表妹把车停在屋后路边,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小木盒,晃动时发出叮咚声音。她说,哥,待会我得闹,他们看我笑话的时候,你把盒子放棺材里。我拿着盒子问,这是什么?表妹说,风铃。我着急说,往他棺材放风铃干什么?表妹笑了,说你不懂,风铃声音很治愈,你下回再抑郁,在床头系个风铃,听着铃声能睡好。

我早知道她会出洋相,没想到她当众表演“鬼上身”。她找到大总管,要求和温莉一样穿大孝,享受直系亲属和夫妻才有的待遇,被大总管拒绝。表妹气冲冲走到棺材前,骂了一声憨熊,跪下磕头,然后就出事了,先是抽搐,接着口吐白沫,然后在地上打滚。安静下来又对天空高喊,快看风铃啊。所有人吓懵了,她的表情语气跟陆小兵一模一样,撇着嘴笑,眼神明亮且温暖,吐出来的声音也是陆小兵的。她说温莉,我不能陪你了,你找个男人嫁了吧。

众人确信陆小兵的灵魂以这种方式复活了,呼啦围过去,表妹的演技顿入巅峰,浑身肌肉变硬,两腿缓缓绷直,一副行将就木的惨状。二指先生喊,掰她的腿,让她还阳,陆小兵在勾她的魂呐!一帮人手忙脚乱掰腿,掐她人中,表妹好久才吁了口气,茫然四顾又怅然若失。趁众生慌乱的劲儿,我把风铃塞进棺材,安放在陆小兵的骨灰盒旁。两只盒子一大一小,并排躺在一块金黄色的绸布上,乍看有点夫妻相。我不知哪根神经错乱,竟对着两只盒子哭得像傻叉。

回滕州的路上,我闷坐车里,表妹一直唠叨,哥,陆小兵死得没什么遗憾,我昨天夜里给他说了,他儿子不是废物。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把乐乐送到一个特殊学校了,他有音乐天赋,学校里教他弹钢琴,我第一次听他弹琴的时候哭了,真哭了,老天爷没把他变成纯傻子。知道他弹的什么吧?世上只有妈妈好,普通小孩都不如他弹得漂亮。哥,他学费太高,一年十五万。只要给他挣够学费,我什么都能豁出去,去夜总会都行。哥,他是不是和陆小兵长得一模一样?笑的时候歪着嘴,眉眼跟着笑,笑起来我都舍不得打他了。

我脑子嗡一声巨响,像被人抡了一拳,那个困扰很久的问题有了答案,我终于明白,她两年前做的那些烂事儿到底图什么。


2017年 夏

我两年前事业不顺,电影项目陷入僵局,导演和投资人的创作思路拧巴了,剧组失火,殃及编剧,项目暂时搁置,我只好回临沂的老家小镇休养。表妹把三岁的乐乐丢给姑姑,带新男友高明到我家散心,让我跟新妹夫亲近亲近。

高明比表妹大十多岁,开煤矿,皮肤黝黑,一年前刚离异,前妻给他生了三个孩子,没一个男孩,他给前妻补偿一笔钱,挣脱婚姻牢笼,寻找能给他生儿子的女人。算命的说表妹能再生个男孩,他立马跟表妹好上了。那个老男人缺点很多,优点也比较耀眼——有钱,刚确定关系,他就送给表妹一台二手宝马。

我埋怨表妹说,你怎么不带乐乐过来?表妹小声说,高明不让带,怕乐乐伤到我肚子里的孩子。我说,孩子?表妹说,四个月了。我问,谁的?表妹愤怒说,这还用问?我很快知道了孩子的一切,高明甚至给孩子起了乳名,叫井上,煤井之上的意思,听着像日本名,他喜欢外国人名的调调。我调侃说,女孩就叫井上之花,男孩就叫井上之柱,他脸色垮下来,表妹偷偷踢我一脚。

我瞬间明白,高明对生女孩这件事有心理障碍。

我爸去世十多年,老娘行动不便,我不想她做饭太劳累,带表妹两口子去镇口饭馆喝羊肉汤。热风吹过大片杨树,枝叶哗哗作响,知了的叫声时断时续。走到树林边的饭馆前,我见到了陆小兵,他开着破旧五菱,吱嘎堵在路上,下车,冲过来抡高明一拳,又把他扑倒在地,骑住他的腰,左右开弓扇他耳光。二十岁出头的温莉坐在副驾驶位上,穿着日式学生装,扎着双马尾,笑嘻嘻地举着手机拍摄陆小兵打人的狂暴英姿。

陆小兵动过癌症手术,体力大不如前,汗水淋漓地站起来,高明一咕噜爬起,弓着腰疯狗一样遍地找武器,很快在树林边摸到一块青石,我冲过去抱住他,探头对陆小兵吼,你他妈疯了?

陆小兵指着表妹说,你表妹怀孕,那杂碎在朋友圈发消息,说生男孩就娶她,生女孩就分手,他把你表妹当代孕了!我抱着挣扎的高明,疑惑地看着表妹,表妹一脸平静地说,我自愿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陆小兵回到五菱车上,温莉吐着舌头,扳过他的头,调皮地在他耳朵边哈气。

我松开高明的腰,说你去揍陆小兵。高明扭头看我,尴尬地站着不动。我扯着表妹回家,陆小兵在车里喊,哥,我下周和温莉结婚,你过来喝喜酒。我说,一定去!表妹的胳膊在我手里抖了一下,低声说,憨熊,那傻姑娘能照顾他?早晚把他晾在医院,死了不给发丧,我盼着他早死早托生!

高明没跟我们回家,不知去哪儿了。吃晚饭时,老娘唠叨表妹几句,让她好好过日子,别乱折腾事儿。表妹不耐烦地说,妗子,爸妈都管不了我,你还劝我干什么?表妹每次犯了众怒,都会找我躲清静,因为我不多嘴。

红色夕阳像一只蛋黄飘在遥远天边,空中晕起昏暗的蓝,表妹又发神经,非要开车去我爸坟上看看,我只好陪她去。过了苹果园是一条河,过了河是一座山,上了山是家族墓园,墓园里有我爸的一席之地,像他在山上安了一个家。表妹说,哥,你还记得吗,我十四岁的时候,你姑父在滕州开了个厂子,做劳保手套,我拉着一车手套去临沂市场批发,每天晚上住在舅舅那儿。我说,记得,为了供我上大学,他在临沂卖早餐。表妹说,那时候真开心。我惆怅说,开心。表妹说,舅舅生前很疼我,会保佑我吧?

我恍然大悟,表妹真被困住了。我跟她聊过这事儿,每当我有过不去的坎,就在心里默念,爸爸帮帮我。最终都能转危为安,像父亲能听到我的乞求。说来可笑,父亲已去世十多年,我也老大不小了,他竟然还是我唯一的依靠。表妹双手合十,站在荒草萋萋的坟前说,舅舅,保佑我怀的是男孩。

B超显示,表妹真怀了男孩。她半月前就能查胎儿性别,可高明多次逼她去医院,都被她撒泼拒绝了。我和表妹坐在镇医院走廊吃冰棍,表妹说,哥,我要怀了女孩,高明心就凉了,他非常迷信,趁他不在的时候才能做B超,女孩就偷偷流掉,装作不小心弄掉的,我有机会再给他怀一个。这话让人膈应,我烦闷地问她,你图什么?她说,你不懂。

表妹把半截冰棍塞进垃圾桶,整顿情绪,拨通高明的手机,说,我怀的是男孩,不信咱再检查一遍,但我不能跟你结婚。你听我说完,别打岔。孩子我会生下来,你给我三十万分手费,再帮我把手机APP建好,就是“车仑占”的手机应用,我让周边货车司机下载,分享物流信息,这是我的事业。

打完电话,她转头问我,我把事业做大,乐乐这辈子会好过点吧?

表妹和高明的攻防战胜负已分,主动权刹那易手,高明无条件投降。仨小时后,高明的路虎来到我家,跟他一起的,除了司机,还有俩保镖,他被陆小兵揍出心理阴影了。高明给我递烟,把两盒虫草放我妈床上,小心扶着表妹上车,交代司机路上慢点。表妹挥手说,哥,我走了,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儿。我沉默盯着她,她明白我的愤怒,却不在意地对我笑。

表妹很缺德,让我搅乱陆小兵的婚礼。昨天夜里,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不用干别的,等陆小兵发言,他说一句你就笑一声,你看着我!表妹咧开嘴,发出古怪冷笑。她接着说,你赶紧学,掌握荒凉之笑的精髓。我快被她逼疯了,最终还是拗不过她,荒凉地大声冷笑。老娘在里屋颤声问,你俩怎么回事?我想起一个段子,爱爱的时候怎么让男人迅速软下来?就是事到中途,突然对他神秘冷笑。表妹让我做的事儿,正是丧尽天良的中途冷笑。

我原以为任务很简单,到了婚礼现场才明白,表妹把我推进火坑了。酒店大堂坐了上百号人,多半光膀纹身。陆小兵的第二次婚礼把半个滕州城的地下管理者召来了,收保护费的,开桑拿和洗浴中心的,放高利贷的,出狱没多久的。林林总总,蔚为壮观,我的冷笑极有可能导致人生的潦草收场。

我温顺地喝酒吃菜,让新人甜美地面对高光时刻,不敢给社会添乱。进入新郎讲话环节,陆小兵举着话筒说,我很感激温莉,她不嫌弃我经历过失败的婚姻,不嫌弃我身患癌症,不嫌弃我的贫穷和不堪,人生辗转三十多年,我经历了疾病、痛苦和生死,早已看破人生。她才二十二岁,人生刚刚开始。这不是平等的婚姻,却是一场平等的爱情。她,是我苦苦寻觅的真爱……

想不到地头蛇陆小兵的文采这么好,我不知哪根神经错乱,他说出真爱俩字的刹那,我的眼泪几乎喷涌而出,接着爆发出荒凉之笑,哈。陆小兵愕然停下,所有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周边杂声渐次平息,会场陷入让人不适的尴尬和寂静。我的高光时刻猝不及防地来临,又不合时宜地荒凉一笑,哈。


2016年 秋

陆小兵的手术是在北京做的,一个月前就有明显症状,吞咽困难又腹胀如鼓,他以为只是胃炎发作,没放在心上,直到吃胃药的时候,胶囊卡在食道中间,喝多少水都冲不下去,才去医院做胃镜,结果是食道癌。他一个月暴瘦十多斤,我在北京南站迎接他和表妹的时候,他在人潮涌动的出站口打晃,两颊深陷,脸色蜡黄,发如一蓬枯草,这个明亮的男人因疾病变得黯淡无光。

表妹让我帮她找住处,越便宜越好,他们没钱了。听放高利贷的人哭穷,我总觉得有点儿好笑。他俩联手在小赌场放高利贷,从十几万起家,挣了上百万,俩人琢磨干把大的,正好有制衣厂老板找他们,借一笔资金周转,利息一毛,一年内还清,以工厂做抵押。他们周密调查后,把所有钱汇总起来借给他,没多久对方就失踪。那人陆续向几个地下钱庄拆借一千多万,拿钱跑了。放高利贷都能放到破产,我对表妹的经营能力充满敬仰。

我给他们开了宾馆,位于传媒大学旁。表妹四处找人联系医院,我帮着打听好点的医生。医院联系好了,三天后能排上号,那三天非常难熬,表妹两口子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又不能出去,只好每天枯坐在逼仄的宾馆房间,表妹不停给她妈打电话,询问乐乐的情况,奶粉够不够啊,大便正不正常啊,有没有哭闹啊。陆小兵闷头看电视。

我那段时间赶一个电影剧本,也在宾馆开房。陆小兵无聊时来我房间抽烟,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沿,看我在电脑上打字。我思路总是卡壳,他指着电脑说,这儿不对。我说,哪儿?他说,男主角不能说我爱你,情绪太顺,后边不好写。我说,不爱为什么娶她?他说,结婚不只为了爱,还因为别的,比方说需要,比方说害怕。我说,怕什么?他说,怕跟别人的生活不一样,怕寂寞之类的,台词可以这么改,对不起,我不爱你,我只是怕午夜梦醒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也怕我死在某个街头,却无人知晓。

我按他思路调了一下,剧情果然找到出口。陆小兵低声说,爱是束缚,不爱才是自由。我感觉很荒诞,说,你应该当编剧的。他说,我高中水平,干不了复杂的事儿,有个问题想问你,咱们古代有三个名人,孙悟空,哪吒,白娘子,他们性格都很邪恶,为什么还那么受欢迎?我说,邪恶本身有魅力,因为反常规,而且邪恶的人往往有力量,慕强是人类本性。他说,慕什么?我说,强。他说,玻璃幕墙?这种聊天很让人崩溃。我想听他聊如何混社会,如何放高利贷,如何组织十几号人打群架,他却跟我聊文学,聊爱情,一点儿不务正业。

北京的秋天清爽明媚,宾馆外城轨穿梭,人群如蚁。

自打来到北京,表妹就没露过笑模样。陆小兵进手术室前,对表妹挥手。表妹大喊,憨熊,你最好死在里边。手术很成功,几个小时后,陆小兵被转入ICU,接下来是漫长的化疗,陆小兵呕吐,脱发,动不动发无名火,表妹毫无怨言地忍受。我和表妹在医院走廊聊天。表妹说,他能活几年?我说,难说。表妹说,我不想他死。我说,他恢复得很快。表妹说,我跟他分居很久了,住在爸妈家,受不了他看乐乐的眼神,像看一堆屎,他怎么能嫌弃自己儿子?可他一生病,我见他可怜,又想跟他和好,真是犯贱!

表妹犯贱,陆小兵也犯了文青病,刚出院就去秦皇岛看大海。

去秦皇岛的大巴里,陆小兵虚弱地睡了,表妹把他的头搁自己肩上,他醒来就把头移开,再晕晕乎乎地睡着,表妹又把他的头搁自己肩上,反复几个来回,陆小兵很不耐烦,起身走到最后一排,他怕扯到刀口,动作缓慢,像电影慢镜头。

我们住在海边度假村,出门见海。早上吃过饭,陆小兵如垂暮之人,缓缓走到海边沙滩,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背影瘦成一把军刀,嶙峋而锋利,大海在他面前一波一波翻涌,画面美到极致,蓝天,海浪,沙滩,海鸥,萧瑟秋风,看海的孤独男人,大海深处的鸣笛。表妹霸占了门卫的藤椅,指着陆小兵说,他怕了。我说,怕死?表妹说,不知怕什么,就是觉得他怕了。

接连三天,陆小兵都保持这种状态,在海边发呆,回宾馆睡觉,不愿和表妹说话,在路上遇到我,也只是一撇嘴,转瞬即逝地笑。他手术后不能抽烟,表妹逼他戒掉,他躲到公共男厕去抽,我陪他泡在臭味里抽了一根,出来找表妹告密,表妹冲进男厕喊,陆小兵,你想死是吧?陆小兵看着她,说,对。

从厕所出来,陆小兵和表妹到不远处的咖啡馆协商婚姻大事,俩人临窗而坐,我远远看着他们。陆小兵神情严肃,表妹轻松微笑。陆小兵想摸表妹的手,表妹倏忽抽回去。陆小兵起身走出咖啡馆,到我身边说,哥,帮我看好她,别让她犯傻。我心里咯噔一下,要出大事。

表妹漫无目的地走在海边公路,我随后跟着,她上了公交车,我也上去。表妹说,陆小兵想离婚,他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年,要用最后的生命寻找真爱,他还说当时跟我结婚,是因为害怕,怕午夜梦醒时身边空无一人,怕打群架时死在街头却无人知晓,他哪来那些文绉绉的词呀,哥,他有病吧?

我说,有病,还是癌症。

我们在小商业街下车,表妹进杂货铺买东西,我站在街边抽烟。没一会儿,表妹拎着一根绳子出来,我恐惧地盯着绳子。她笑着说,别怕,不上吊,我又不是你,我想得开。我说,你买它干什么?她说,别问了。

表妹和陆小兵半夜打了起来,他们住我隔壁,房间不怎么隔音,我先听到砰砰砰的砸墙声,接着传来陆小兵的低吼,放开我。表妹声调怪异地喊,我是不是你的真爱?陆小兵喊,不是。啪,耳光声。表妹又喊,我是不是你的真爱?陆小兵喊,不是。啪,又是耳光声。

我到走廊里跺着脚喊,给我开门!表妹在屋里回应,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我跑到前台,叫醒服务员,好说歹说要来公卡,抖着手打开表妹的房门,正看到陆小兵被五花大绑,脸上满是红印子,表妹酒气冲天地岔开两腿,握拳站在床上,女王一般俯视那个悲催的丈夫。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陆小兵扭着身子说,你最好弄死我,要不我就弄死你。表妹疯狂地喊,我陪你一起死。她弓腰掐住陆小兵的脖子,不小心扯到他颈下刀口,陆小兵疼得直哆嗦,还是两眼瞪着表妹,没有求饶迹象。我拼尽全身力气把表妹拉下床,她歇斯底里地扭动,嘴里发出干呕一样的哀嚎,很久才平静下来,表妹呜咽着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这么对我。

陆小兵说,你没做错,可你让我害怕。表妹说,怕什么?陆小兵说,什么都怕,这一年多,我不敢想象未来,一想就做噩梦。表妹说,因为乐乐?

陆小兵沉默半晌,说,也因为你。


2014年 冬

春节前,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顺便去滕州看望姑姑。那时的表妹意气风发,婚后生了乐乐,赌场放贷的生意步入正轨,备受客户好评,买了一辆国产车,筹备买第二套房,他们的未来充满希望。唯一不踏实的就是乐乐,那孩子已经仨月了,不怎么哭,也不怎么笑,半边脸还偶尔抽搐。

表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多数父母迷之自信,认为自己孩子品种优良,基因强大,骨骼精奇,即使与别的小孩不同,也是别的小孩不正常。

陆小兵在大酒店请我吃饭,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铮亮。我笑话他,你一个放高利贷的,打扮得像个银行经理。陆小兵撇嘴说,职业性质差不多。表妹抱着乐乐,一脸嫌弃地说,大冬天也不嫌冷,冻死就不浪了。我凑到表妹面前,拿手逗弄乐乐,乐乐冲我翻白眼。

我疑惑地说,乐乐右眼不太对。表妹说,怎么了?我说,瞪我的时候只看到眼白。表妹不安地说,没问题吧?我说,去查查眼睛吧。陆小兵不由分说从她怀里抢过孩子,转身往外走。空中飘扬细碎雪花,四下笼着刺骨的雾气,陆小兵怀抱乐乐,在寒风中冻得直哆嗦。表妹开车时,陆小兵突然喊,我早说他不正常。

医院诊断结果,乐乐是个脑瘫,已经没救了。

表妹懵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陆小兵反而异常冷静,问医生,我该怎么办?医生说,一般情况下,有些家长会把孩子遗弃,不然长大后更麻烦,不光智力低下,还有暴力倾向和反社会人格,但我们反对遗弃婴儿,经济情况允许的话,我建议你们给孩子提供特殊教育。

回家的路上差点发生车祸,表妹手握方向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根路灯柱,不拐弯地往前狂奔,即将与之相撞的刹那,陆小兵在副驾驶扭了一把方向盘,生生避开。车子七扭八拐地停下,表妹突然大张着嘴,仰着头,没发出声音,也不见眼泪,姿态像在呐喊,身体却在微微抖动。

我吓得心脏发麻,把表妹从驾驶位拉下来,陆小兵还没拿到驾照,只能我替她开车。陆小兵说,去你姑父家,让老人家拿主意。我开着车说,怎么办呀?陆小兵说,新闻里经常看到,这种孩子长大了会祸害别人,父母用铁链子把他们锁在家里,活得没个人样。我和表妹都沉默。他接着说,像,像……一种动物。表妹冷冷地说,像狗是吧?直说不行吗?傻叉!

陆小兵盯着表妹大喊,你能养他一辈子?你死了呢?我们都死了呢?他怎么办?不都早晚的事吗?你能养他到什么时候?

如我所料,得知消息后,姑姑抱着乐乐直掉眼泪,姑父暴跳如雷地吼,把他带回来干嘛?给我扔喽。老两口年过半百,趋利避害成了本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遗弃乐乐才是最好的选择,表妹也没提反对意见,她给孩子喂了最后一次奶,往襁褓里塞了五千块钱,交给陆小兵。

陆小兵一头扎进风雪,天空阴云密布,附近村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营造着过年气氛。姑父悲伤地喊,龟孙,放你娘的炮仗!表妹丢了魂,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两眼空洞地看着门外雪花。姑姑察觉她的异常,说,吃点东西吧?没反应。姑姑又说,你哭出来吧。还是没反应。姑姑大急说,你孬好说句话!依然没反应,姑姑又啪嗒啪嗒掉眼泪,说,你知道这孩子不能要!

我又神经错乱,接过话茬说,可她毕竟是个母亲!

这句话把表妹救活了,她扭头看着我,眼睛里缓缓绽放神采,说,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我说,我说什么了?表妹说,你说了。她起身冲出门,上车,我跟着冲过去,刚一落座,表妹猛踩一脚油门,差点把我甩出去。路上空无一人,雪花大股大股扑上挡风玻璃,我们碾雪而行,车子不断打滑,多次面临车祸危险。

表妹催我给陆小兵打电话,这么冷的天,乐乐撑不了太久。我给陆小兵拨通手机,让他别丢乐乐,我们去找他。陆小兵知道表妹反悔了,在手机里吼,神经病!她敢留着乐乐,就等着离婚吧!

护犊子的表妹很可怕,我们冲到河边时,陆小兵一身风雪地等着我们,表妹抢过乐乐,指着冰河问,你想把他丢河里?陆小兵沉默。表妹扬手甩他一耳光。陆小兵绝望地干嚎两声,转身走远,雪花淹没他西装笔挺的背影。

表妹不愿回自己家,又不敢回父母家,最终只能跟我去临沂过年。我俩换着开车,缓缓行驶在漫天大雪里,雨刮器吱嘎吱嘎作响,乐乐不知人生困苦,安然地酣睡。表妹问我,哥,你还犯抑郁症吗?我说,不是抑郁症,只是有点轻微抑郁。她又问,为什么抑郁?我说,我从二十岁起就对抗平庸,到现在还没摆脱,也看不到摆脱的希望。表妹说,对抗平庸干什么?我说,害怕平庸啊。

表妹终于笑了,说,你们文化人有毛病。

那一路极为漫长,道路积雪,原本俩小时的车程,五小时还没到达。夜幕降临,世界陷入荒寂,让人产生雪夜特有的孤独感。我期待陆小兵良心发现,让表妹和乐乐回家,可他一直没打电话,倒是姑姑打来电话,让表妹不要着急上火,一定想开点,老两口帮着抚养乐乐。

表妹说,还是亲妈靠得住。我问表妹,你以后怎么办?表妹说,哥,你都看到了,我不能指望陆小兵那个憨熊,也不能指望任何人。谁离我都行,就乐乐离我不行,没有我,他活不下去。我跟你不一样,不会因为平庸就要死要活,只要乐乐活着,不管老天爷怎么对我,我都不能垮下来,必须让乐乐过得无忧无虑。你们都把他当累赘,可他不是累赘啊,是我亲生儿子!我儿子!

说到最后,她语气尖利,透着神经质的亢奋。我看到她刻意的强大,也看到她内心的惶恐,我们都清醒知道,她和乐乐将会面临什么。我突然心生疑惑,不知我神经错乱时说的那句话,到底是害了她,还是救了她。

表妹手机响铃,来电人标注着——憨熊。

有人在雪地里放烟花,几声呼哨之后,乌青的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的花朵,一如春天已然来临,又如一个美丽的幻梦。


2011年 春

那时的表妹风华正茂,在一家商场开化妆品店,穿得花蝴蝶似的,没心没肺地傻开心。那段时间姑姑生病,先是头晕,接着有点儿站不稳,送到医院后,诊断出脑梗,住院输了几天液,我去滕州看她的时候,已没什么大碍。

姑父的性格很像表妹,人来疯,大嗓门,说表妹谈了个男朋友,很厉害,在表妹的隔壁开游戏厅。我问,多厉害?他说,我要被人欺负了,他能拉几面包车人来帮我。我说,你确定不是几车面包人?姑父红着脸说,滚蛋!说来也巧,我正嘲笑姑父吹牛,一个宿敌就撞姑父枪口上了。

姑父的修车店位于城郊,不远处还一家修车店,同行是冤家,那家修车店的老板仗着身强力壮,常欺负姑父。平时姑父敢怒不敢言,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身后有几车面包人撑腰。那个修车店老板开着货运三轮经过,故意对姑父的店门吐了口痰。姑父拎着凳子冲出去,一下劈到对方头上,那人满头飙血,要下车打姑父,又被姑父抡了一下,他没敢还手,大喊,你欺负人是吧,好,我叫人!姑父就等这句话,神气地对姑姑喊,打电话,给我叫人!

二十分钟后,三辆面包车停在姑父门口,十几个年轻人鱼贯而出,领头的是陆小兵,那人见势不妙,顶着满头的血,开着三轮车狂飙。陆小兵跑过来,说,你是编剧?我说是。他羞涩地笑着说,我高中那会儿在萌芽上发表过作文,不过命不好,高二那年爸妈出车祸,只好退学了。

他长得好看,性格又温和,对谁都懒洋洋地笑,很有亲和力。不过我和姑姑都觉得不对劲,他和表妹算不上恋人关系,顶多是普通朋友。姑姑小声说,你表妹能逮住他吗?这种男人啊,很多女孩喜欢。

表妹邀请我去她那儿玩,我挤在一车面包人中间,多少有点紧张。陆小兵说,别把他们当回事儿,都是小孩,在我店里打游戏,有事了帮我站个场,回去让他们免费玩俩小时,碰到真事儿,他们不顶用。我对他印象更好了,谦虚,不显摆,能照顾别人情绪。

晚上打烊后,表妹请陆小兵去KTV,我跟着过去蹭酒。表妹一首接一首地唱情歌,硬拉着陆小兵对唱,我边喝酒边嘿嘿直乐。她那笨拙的表白,生硬的媚眼,烂俗的套路,怎么看都很好玩。陆小兵没兴趣唱歌,过来陪我喝酒,聊我们都熟知的两位作家。他去洗手间的时候,表妹偷偷问我,他不会是同性恋吧?你要成了我情敌,我就掐死你!我说,我对男人没兴趣。

唱完歌已是午夜,表妹约陆小兵吃宵夜,他不耐烦地拒绝,说有急事,打个车就走了。街上车少人稀,灯光凄冷迷离,大排档里热气蒸腾,我陪表妹一条街一条街走过去,她一直背着手不说话。我说,这种事儿强求不来,你得哄着自己,假装不喜欢这种小白脸,慢慢把这事混过去。表妹惆怅半晌,说,算了,还是吃羊肉串吧,卤煮不好吃。她走向一个卖羊肉串的路边摊。

第二天就出事了,陆小兵的游戏厅紧挨表妹的化妆品店,楼上还一家游戏厅,经营多年,是一家老店,陆小兵为人好,生意日渐红火,抢了对方不少客源。那个游戏厅老板是个老地痞,带着两个小弟来砸店。玩游戏的小青年们呼啦跑光了,陆小兵不慌不忙地点一根烟,走到门外,客气地说,你们慢慢砸。

表妹去帮忙,被陆小兵拦住。十几台游戏机被砸烂,老地痞出来,陆小兵递他一根烟,说,砸完了?老地痞说,完了。陆小兵说,您受累。老地痞说,应该的。陆小兵说,那你赔钱吧。老地痞说,赔什么钱?您太客气了,不用赔我钱。陆小兵说,咱下楼说,这儿人多不方便。

商场大楼后面有一片拆迁的棚户区,断壁残垣,竖着半堵半堵的砖墙。四个人在一堵砖墙边站住,陆小兵撇嘴一笑,突然一拳轰到老地痞脸上,老地痞趔趄两步,靠在砖墙上,陆小兵炮弹一样前冲,撞上老地痞。砖墙承担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哗啦瘫倒。陆小兵把老地痞按在砖堆里,一下一下打他的脸。两个小弟抽出匕首,不敢捅要害,只能弓着腰,用刀尖戳陆小兵的大腿,体位变态。

陆小兵不顾后面的俩人,专心致志地打老地痞,后面俩人急眼了,不再蜻蜓点水似的乱戳,手上用力,一刀扎进陆小兵的肉里,鲜血从他牛仔裤洇出,他们又一刀扎进去。表妹拎着一块砖冲过去,砸到一个小弟脸上,他鼻孔流血,仰倒在地。另一个小弟举刀瞎比划,表妹提砖就砸,他心虚地转身跑。

老地痞乱翻白眼,陆小兵还是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地打,像在做一件枯燥的工作。表妹喊,别打了,会出人命!陆小兵吁了口气,站起来拍拍手,身体放松后,才察觉到腿伤,猝然摔倒,疼得直抽抽。

陆小兵身世可怜,父母早亡,没兄弟姐妹,也没几个朋友。在医院治伤那三天,表妹忙前忙后,换药,翻身,端屎端尿,整晚整晚地陪床。出院时,老痞子带俩小弟来病房,头上裹得跟木乃伊似的,表妹正给陆小兵收拾行李,见势不妙,从包里抽出一把菜刀,咬着牙说,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老痞子往床头放了一沓钱,让陆小兵买几台游戏机,还说,你的妞很好,靠得住,我经常遇到不要脸的妞,没见过不要命的。老痞子走后,陆小兵笑嘻嘻地盯着表妹。表妹羞恼说,看什么看,臭不要脸!陆小兵说,你对我真好,比我爸妈还好。这句话一说出来,陆小兵就歇菜了。

回到化妆品店,表妹打电话约闺蜜去KTV唱歌,我说,你长点心吧,就在店里等着,陆小兵很快约你出去。表妹瞪着眼问,他为什么约我?我说,你不知道那句话的分量?她问,哪句?我说,你比他父母还好那句。表妹说,哥,你有病吧?我非常郑重地说,你不懂他心思,我多少能体会一点,我爸去世多年,要是有人像我爸一样对我好,我会把他看得很重要,有些人的人生天然残缺,谁能填补,谁就是他的命中注定,就算那是命中注定的劫难,也逃不掉。

表妹那时候年轻,人生还算圆满,体会不到我的意思。后来乐乐生病,陆小兵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应该能明白,每个人的人生终究会出现缺口,而大部分的缺口,从最初的圆满中就已注定了,我们站在断壁残垣的人生中途,回望那个美好的开始,该报以微笑?还是报以痛哭?支撑我们继续前行的,是圆满?还是残缺?表妹一直好奇我为什么抑郁,这些问题就是答案。

那天下午,陆小兵果然来店里找表妹,他拄着双拐,两腿被固定着,只能靠双臂的力量,拖着身体往前走,像个高度残障人士。他对表妹说,晚上请你看电影。表妹指着他的腿说,你坐得下吗?他说,我躺在电影院走廊里看,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不长眼的把我踩了。

这种爱情的开端,美好得像个童话。我酸兮兮地问表妹,你俩怎么认识的?表妹亢奋地跑到店门口,指着门梁说,三个月前,这个店开业,我在门上系风铃的时候,陆小兵站在走廊里看我,色迷迷的,跟臭流氓没两样。陆小兵撇起嘴,笑容在脸上缓缓漾开,眼神明亮而温暖。他说,傻瓜,我在看风铃。

责任编辑:蝉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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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无花
张无花  @张无花花
编剧,小说作者,歌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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