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伯家住在四楼,我家在三楼,现在是晚上七点。
大人们都带着小孩出门散步了,现在去的话,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的吧。这样想着,我紧紧攥着手中的纸条,一边用脏兮兮的袖口擦拭着眼泪,我打开玻璃推门,顺着家门口的楼梯往上跑去。
我无法忘记下午发生的事情。
那是大约三四点的时候,我去五楼的弟弟家玩。和他交换了昨天在学校里购买的游戏王卡片之后,从楼上跑下来的时候,我遇见了大伯母。和往常一样,她用那种像是害怕被我弄脏的表情,微挑着一边眉毛,狐疑地盯着我手中的卡片,“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游戏王。”说完我飞快地跑开。在楼道中不到五平方米的狭窄环境里和她对话,这样的状况让我有些不安。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穿着工作服的大伯敲开我家的玻璃推门,这时正是他从工厂下班的时间。看着正在和母亲对坐吃饭的我,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一张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儿。“嫂嫂。”他大声说,“你是怎么管孩子的?”
母亲低头看着手中的饭碗,眼前的事情就像与她毫无干系。大伯站了一会儿,朝我走过来,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我的脖颈。被他提在半空中的我,丈量着双脚与地面的距离,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到这么高呢?
“大伯,你没有脱鞋。”他身上有一股难闻的烟味。
虽然巴掌扇在我的脸上,但清脆的声音是在脑子里响起的。我被他抓在手上,像一只摇摇晃晃的洋娃娃。他用巴掌拨弄着我,一边对我大声喊着:“下午你是不是去我家偷钱了?钱呢?”
“多少钱啊?”妈妈终于开口了,用一种平淡的语气。
“两百块!”大伯把我扔在地上,啐了一口,“钱呢?给我拿出来!”
我很想告诉他我没有做这样的事,但我的喉咙就像被泡泡糖粘住了似的,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嫂子,你就说我能不能揍吧。”大伯看向妈妈。妈妈瞟了我一眼,又看向大伯,“揍啊,怎么不能揍,往死里揍。”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大伯的要求。
妈妈总是答应别人的要求。
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大伯把我按在椅子上,用那张结满茧子的大手抽打起我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数着数着,我忘记自己数到了哪里,嘴里胡乱地念着乱七八糟的数字,有那么一阵,好像背诵了乘法口诀。太痛了,我记不清。
大伯走后,妈妈冷冷看我一眼,端起碗继续吃饭。我从地上爬起来,也学着她的样子一起吃饭,放下碗的那一刻,妈妈对我轻轻说:“你不要脸吗?我要。”
与大伯的巴掌比起来,妈妈的话就像是一柄尖锐的匕首,精准地刺进我的心脏。我终于开始疼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身后传来收拾碗筷的声响,妈妈走进厨房。
我扯过卫生纸,擤了把鼻涕,从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将房门关上,我看向床对面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几百本书,这是爸爸留在家里的,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
爸爸在全国各地修铁路,一年只回家两三次,带回他在西安买的小兵马俑,或者少林寺里为我求的佛牌。可是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每次回到家里,我都大哭着叫他不要走。我的哭泣其实也并不全因为喜欢他,如果爸爸在家的话,别人或许就不会随便打我了。
如果大伯问爸爸,“弟弟我可以打你儿子吗?”我想爸爸一定会拒绝的。
我从书架上抽下一本《树上的男爵》。这本书我已经看到最后几页,故事里有一个小男孩,因为不开心,他爬上了一棵树。那天开始他生活在树上,通过一棵又一棵的树木穿梭在世界各地,有树的地方都是他的疆土。他不再和人们一起生活了,这样的活法让我很羡慕,可是我不会爬树。
我看向窗外的树冠,这棵榕树从我记事起就长在那里。我估算过距离,窗户离那条能够承载我体重的粗壮枝桠大概有两米远,只要我从窗台前的置物柜起跳,应该可以落到树上。
这样想着,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努力收回自己的心思,至少在我的冤屈得到伸张之前,我不能去那棵树上,否则当别人讲到我的时候,他们只会想起树上的小偷。
我要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那里,而不是像一个逃兵。
愤怒重新被点燃了,我抓起纸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这些话:
“伯母,伯伯,我没有偷你们的钱。真的。我下午拿在手里的是游戏王卡片,不是钱。我今年才十三岁,你们不应该冤枉小孩儿。。”
我轻轻推开大伯家的玻璃门,蹑手蹑脚地走进门厅,将纸片放在鞋架上最显眼的位置,然后离开。
2
从梦境中醒来的我,躺在床上不断思考着。
这个家里有个小偷。
他像是无影无形的幽灵,穿梭在叔叔伯伯们的家里,偷走他们藏起来的钱。如果这个小偷真的存在的话,唯一能够抓到他的人就是我。
因为我自己就是幽灵。
在这栋六层高的房子里,有许多无人造访的角落,但我对它们一清二楚。我经常溜到楼顶天台的边缘,在不到三十公分宽的水泥壁面上走钢索,想象自己是马戏团里最厉害的表演艺人。我在楼顶的鱼塘中泡澡,将那些鱼一条一条地杀死——并没有残忍的理由,我只是迫切地希望了解它们的构造。杀鱼的时候弟弟也和我一起,大人说我把他带坏了。
我在五楼没有人居住的毛坯房间里有自己的秘密基地,除了弟弟以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座建筑,或许正是因为我独来独往的行径,才会屡次被当作罪犯。但我更清楚,我之所以蒙冤,都是因为妈妈的默许。不管别人对我做多么过分的事情,妈妈都会默许的。同样,不管我在外面干了什么样的坏事,她也会熟视无睹。
妈妈总是向别人炫耀一些奇怪的事情。例如这孩子不挑食,一岁的时候就会自己吃饭了,眨眼的工夫就能吃光一海碗;又或者是这孩子一点都不怕冷,大冬天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也不哆嗦。
我不能理解妈妈,但我也不敢反驳她。如果我对她说“妈妈,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啊,不挑食是因为我经常饿肚子,不怕冷是因为我在衣柜里找不到羊毛衫”这一类的话,她就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并说道,“妈妈的工作很忙的,你要懂点事,自己学会照顾自己,不要给妈妈添麻烦。”
这时,我意识到屁股下的床垫有些潮湿。可能是长时间沉浸在回忆里,我发现自己尿床的时候,床单已经发凉了。
我直到十岁还在尿床。妈妈告诉我十岁的孩子尿床是件可耻的事情,那时我才明白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那些晚上我总是心情忐忑地站在妈妈的床前,听着她悠长有序的呼吸。有一瞬间我甚至想过,如果在这种时候杀死妈妈,或许她也不会感到痛苦吧。
可是我的想法只是转瞬即过,我会在它催促我的时候开口叫妈妈。妈妈会不耐烦地睁开她惺忪的睡眼,从衣柜的底部抽出电熨斗,叹着气帮我把床单熨干。
她嫌恶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很脏,我决定从十岁开始就不再尿床。
我从衣柜里拿出毛毯,将它覆盖在被尿液濡湿的区域。错误一旦被遮掩住便不是错误了,顶多第二天能闻到一些骚味。妈妈不在家时,我学会了换洗被尿液渍黄的床单。我的方法确实解决了这个问题。
在我十岁那年,妈妈开始向别人炫耀她对于尿床的治疗心得,她总是骄傲地说,自己有效解决了儿子身体上的问题。
3
尿床的晚上我做出两个决定。第一是抓住这个游荡在楼房中的幽灵,第二是除了破案以外,我不再和别人说话了,如果他们给我吃零食或者夸奖我的话,我很难继续责怪他们,这也意味着我会失去破案的动力。
我在这个家族中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分别是大伯和二伯的子女。一一理清的话也很费力气,暂且先这样描述吧。
如果不是出于必要的理由,我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我比二妹还大三岁,这是他们不愿意带我玩儿的借口。如果玩的是那种划拳跳远的游戏,他们会说我太高了,跳得比他们所有人都远;如果玩的是捉迷藏,他们说我太会躲,根本找不到。
可是我会躲不是因为我比他们都大,是因为我总是躲避着大人的追打,练出了一身藏匿的本领。
三弟同样是二伯的小孩,我们以前经常结伴玩耍,但是从某一天起,二伯母叫他不要再跟我玩了。我站在天井下面的时候,她就大声训斥弟弟,“为什么要和那种家伙一起玩呢?”音量正好是足够让我听到的程度。
我可爱的弟弟很听话。
我现在要去找的是二妹,我有些害怕她。
大人的力量很大,但比起二妹,我不怕他们。
身为大哥的我没有资格被称为小孩,大人们是这样告诉我的,但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天二妹忽然冲到我家里大喊大叫,她说她的存钱罐丢了,我说不是我偷的,但是我还是挨了一顿打。
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我看见她在学校旁的杂货店里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饰品,这一幕令我更加害怕。
二妹经常会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嘲笑我,对我恶语相向,或者用长长的指甲抠我大腿上的肉。等到大人来了,她立马躺在地上大喊大叫起来,嘴里喊着哥哥欺负我之类的话。这种时候我会受到严厉的责骂。
她对这类恶作剧情有独钟。
我可以确认这个幽灵一定是弟弟妹妹中的一个。二妹是所有弟妹的领袖,如果要找到它,我必须先接近他们。
下楼前往二伯家的路上,我遇见了大伯母。把那封信放在她家鞋柜后的几天里,我忐忑过好一阵,我害怕大伯那双粗糙的手,带有茧子的手打人特别疼。可让我惊讶的是大伯并没有来找我,相反地,伯母看到我时也不再会露出那种害怕被我弄脏的眼神了,她就像是刻意躲避着与我的对视,即使擦身而过也不会看我一眼。
虽然不知道原因,我明白自己在她眼里变成了隐形人,这令我更加轻松。
推开二妹房门的时候,她正在书桌前撕扯着一张纸。看到我进门,她将手中的纸片一把塞进抽屉,扯着嗓子喊道:“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天生拥有一副具备穿透力的嗓音。
“我想和你们一起玩儿。”我不抱任何希望地说。她每次都会拒绝我。
她蹙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她说:“好啊。”这令我有些意外。
下楼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她的表情,但我无法想出背后隐藏的东西,或许这正是二妹让我害怕的关键原因。但无论如何,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我一定要抓住那个凶手。
我在书房里待了好一阵,快要读完一本梁羽生的小说时,楼下传来妈妈的叫声。她在叫我的名字。
一楼大厅的内侧被改造成麻将室,妈妈坐在门对面的方向,她的左手边坐着二伯母。妹妹站在二伯母身后。
和害怕妹妹一样,我害怕二伯母。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和蔼的表情,在这副表情下藏着一些轻飘飘的话,这些话总是可以轻易地击败妈妈,让妈妈躲在家里气急败坏。
“你这孩子。”她笑着说,“自己考得不好,干吗要去偷妹妹的试卷啊。”她停顿了一会,在这个短暂的刹那她瞟了瞟妈妈,“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哦。”
最后一句话让妈妈的表情变得很可怕。
“是你干的吗?”妈妈这样问我,“说实话。”
可是我说的话又有什么用呢,妈妈。
我已经立下了不与你们说话的誓言,除了破案以外我不会和你们进行任何交流。这样想着,我笑了,我觉得自己像树上的男爵。
“是不是你干的!”妈妈的喘息加重了,坐在她旁边的阿姨劝解着她,但这令她更加愤怒。问过两遍之后,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左右逡巡一圈,从门后抽出一块落满灰尘的搓衣板。
“嫂嫂,孩子还小,慢慢教嘛。”二伯母面带微笑。
“给我跪下。”
我用熟练的姿势跪在搓衣板上,她用衣架抽打我。我看着她,她狠狠地看着二伯母,就像她打的不是我,而是坐在那里的人。
我能感受到,妈妈正在通过殴打我的方式发泄着一些并不是关于我的愤怒,我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但我很开心。我看着妹妹站在二伯母身后,二伯母似笑非笑,她也拙劣地模仿着这样的笑容。
我付出代价,我加入他们。
4
弟弟妹妹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聊起一些话题。二妹喜欢和大家讨论谁家里更有钱,这一点可以引申到二伯最近承包了一些什么样的工地。
“谁家里更有钱”这个概念在我的理解里约等于“谁的爸爸更能挣钱”。因为我的爸爸并不是经常在家,所以我很难加入这个话题。我的爸爸唯一能让我炫耀的只有那一柜藏书,可惜弟弟妹妹都不读大人的书。
那一天之后我成功地加入了由二妹率领的孩子团体,在这之前我已经独自游荡超过两年,弟妹们都认为这个大哥是个怪胎(或许长辈这样对他们说过)。他们看待我的眼神里有种不属于亲人的疏远和提防。
但出人意料的是,二妹对我展现出了令人惊讶的热情。之前的她称呼我时只会叫我的大名,可是这几天她却称呼我为“哥哥”。于是在她的影响力之下,我重新成为大哥。
被称为大哥的第三天,我们去大伯家玩积木。路过鞋柜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张纸不在上面。
在客厅玩了一阵,我发现二妹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一直放在次卧紧锁的木门上。我几乎没有来过大伯家,不知道那个房间里有些什么。
大伯的小孩是四妹,她的年纪稍小一些,没有注意到姐姐的心不在焉。迟疑了一会儿,二妹对她说:“钥匙弄到了吗?”
四妹看起来有些紧张,她放下手中堆砌到一半的小屋,积木散落一地,“妈妈把它放在包里,每天都带出去,我没有机会。”
二妹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我,“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三弟问:“什么办法。”
“主卧和次卧之间的阳台是连通的......如果有一个人顺着主卧阳台走过去,从里面打开次卧的门,我们就可以进去了。”
”可是那很高。”我说。
“对大哥来说不是困难的事情吧?”她歪着头,笑容像每一个天真的少女。
这是一个选择题。答应的话我必须为了二妹踏上四楼的阳台,如果拒绝的话,我为了加入他们而做出的努力将付诸东流。我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很快做出了决定。
“我去。”
我认为那扇紧锁的房门,或许和游荡在房子里的幽灵有脱不开的联系。
穿着袜子的脚很容易打滑,我脱掉了袜子。二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爬上阳台,我深呼吸一口气,踏出纱窗。墙壁的外沿贴着白色的光滑瓷砖,我暗自庆幸自己脱了袜子。
虽然有在楼顶走钢索的经验,但二者情况截然不同。在楼顶时,我可以展开双手平衡身体,而在这里,我必须用两只手抓住面前的窗户才能勉强前行,比靠平衡通过要困难得多。
呼啸着的寒风似乎也在与我作对,窗户被雨水锈穿了,哗啦啦地响着,我不得不低头去看那棵榕树。它的树冠正在我的脚下,从这里起跳的话应该能抱住树干,这样的想法让我安下心来。
我艰难地平移着脚步,可是很快遭遇了下一个难题。在主卧和次卧的连接处,并不是一个笔直的平台,中间存在一个凹角。这也意味着,我必须跨过它。
我必须跨过它。
我用力抓住手中的窗户,尝试着松开手去抓另一边的窗户。确认稳固之后,我将右腿向那边迈去。就在迈步的瞬间,一阵夹带着细雨的疾风吹来,我的左手从窗子上滑落。更糟糕的是,我的脚正踩在被雨水打湿的瓷砖地面上。
失去重心的双脚从地面滑到空中,我经历短暂又漫长的坠落。
如果用时间计量的话,这场坠落不到一秒。但奇怪的是,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闪过了超过正常时间足以显示的许多画面。
我想起父亲离家前与我的对话。我们坐在饭桌的两端,妈妈已经吃完了,笑呵呵地在厨房里洗碗,爸爸呆在家的日子,她总是很快乐。
爸爸和我聊起我读过的书,他给我讲明朝的历代帝王,我提出许多问题,他为我一一解答。爸爸知道很多事情,可是当我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他沉默了。
我问爸爸,为什么我会这么孤独呢?
爸爸没有说话,我认识这种表情,它也属于我。这是遇到超越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时,我们都会露出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爸爸说,“孤独的时候,就读书吧。”紧接着他又沉默了,他低声说,“我从前就是这样的。”
爸爸也会被人打么?爸爸也会被弟弟妹妹欺负么?这样的问题我没有问出口。
我的双手死死扣在窗框的边缘,锐利的断面让我疼痛。我看向站在主卧窗台的妹妹,她坚定地看着我,似乎在对我说,“哥哥,你可以的。”
如果没有人帮助我的话,我可以做到许多事情。就像妈妈炫耀的那些。
我从次卧内部打开房门,二妹一马当先走了进来,她打开置物柜的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六角形的盒子。她打开盒盖,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零钱。
她从中抽出一把塞到我手里,然后给弟弟妹妹们依次分配。
5
“我们家里出了个飞檐走壁的能人呢。”这样的话毫无疑问出自二伯母之口。
留在窗台上的脚印让这场犯罪无所遁形,而这个尺码的脚印只属于我。我久违地体验到了两位伯父的殴打,母亲像从前那样坐在旁边一声不吭。
在抓住幽灵之前我不会开口说话,现在还没有到我说话的时候。
况且留在现场的脚印是确凿的证据,被定罪的犯人指责他人无疑是可笑的。在抓住对方之前,将弟妹一起供出来,不仅毫无意义,还会失去他们对我的信任。
那也意味着我将失去至今为止获得的全部线索。
跪在地上的我疯狂地想象着。我想象着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已经分离开来,又或者是我的身体里栖息着另一个我,这一个“我”正观察着“挨打的我”,对方的痛苦与我无关。在漫长的刑罚里,这只是我领悟的技能之一。
我看着二妹,对她拼命挤出一丝笑容,我用她能够接收到的电波呐喊着,“放心吧妹妹,我不会供出你们的。”她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移开目光。
当我怀疑自己可能会被打死的时候,四叔回来了。
四叔很少回家,他独自居住在五楼一个尚未装修的房间里。在大人的眼里,他像是一个游魂,成天在外打架闹事,什么事都干不成。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我有着相似之处,例如:我们同样被二伯母嫌弃着。二伯母至今无法忘记四叔高中时偷过她家一箱苹果,用以招待他社会上的朋友。
当我看见他的那一刻,我知道今天的事情结束了。
“这是要把人整死啊。”他抢下大伯手中的篾条,“你家小孩有这么抗打么?”
我感激地对他笑笑,身体中的另一个我看见这个笑容,他说我像一条垂死乞怜的狗。
两位伯伯离开前,妈妈兀自留在原地,自言自语着,“继续啊,打死嘛。”
四叔把我带到他的房间,把房门锁上。他的房间里有一个可怜兮兮的柜子,敞开的抽屉里放着一把零钱。
“没有零花钱用么?”他问我,我摇摇头。我想告诉他不是我偷的,可我答应过自己不能开口说话。
说完他走到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币,示意我接过去。他坐在床沿上,开口说,“没有钱也不可以去偷呀。”
我再次摇头,他开始演讲。
大人有一种奇怪的功能,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曾经把同样的话说过无数次。我的四叔就像一台复读机。
他只要开口对我说话,总会提到爷爷当年对他的蔑视、他在这个家里遭遇的不公,以及他未来要干的宏图大业。这些事情一遍一遍地说着,直到我明白他或许只是需要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而已,而我这个看起来像狗一样的侄子,只需要给几块钱零花钱,就能听完他长达两个小时的倾诉和自吹自擂。
这性价比太高了。
他做的梦里有许多衣锦还乡的场景,他想用金钱让所有人仰视他,他认为我的状况和他一模一样。他错了,我根本不想让别人仰视我,我只想解决眼前的事情,快乐地生活在树上。
他嘴里念念叨叨,我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唾沫和他飞快张合的两片唇肉——我想替他撕去上面的死皮。
我痴痴地注视着他的柜子和抽屉,想出了一个计划。
打开伯母房门时,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猜疑的种子在我的心里发芽的瞬间,是那个盒子打开的时候。
二妹为什么会知道那里面有钱呢?根据她和四妹的对话,她甚至怂恿过对方为她偷窃房间的钥匙。这样的行为让我有了一些推论。
趁着四叔离家,我拿出二妹上次分给我的赃款,将它们与四叔放在抽屉里的钱混在一起——那是一个可观的数目。
在进行完这个步骤之后,我找到一处与二妹独处的空当,将“四叔的抽屉里有钱”这个信息告诉她。
四叔每次出门至少一个礼拜才能回家。我有充足的时间。
而现在,我躲在四叔家正对门的空单元,躲在我的秘密基地里,监视着对面的情况。
我想象自己是一棵树。
说不清过了多久,好像不到两个小时,又好像过了一两天,我等到了那个闯入者。
一脸紧张溜进四叔的房间,贼眉鼠眼地从里面出来的人,是我的三弟。
我可爱的弟弟啊,我沉默寡言的弟弟。
我走进四叔的房间,打开抽屉,里面的钱消失了。
我抓住了在这个家里游荡的幽灵。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抓住楼梯扶手飞快地跑下楼。我回到家中的书桌前,一字一句写下字条:
“所有的盗窃事件都是由二妹率领的盗贼团伙犯下的,家里所有的小孩都参与了犯罪。”
我将纸条放在大伯家的鞋柜上。
6
“所有的盗窃事件都是由二妹率领的盗贼团伙犯下的,家里所有的小孩都参与了犯罪。”我在书桌前写下这样的纸条,我对这个句子已经熟稔于心,所以写得飞快。
这是我写下的第15张纸条。
大伯家的鞋柜就像是吞噬一切的怪物,包括之前的纸条在内,所有的纸条都像投入了无底深渊,听不到半点回音。尽管如此,我仍乐此不疲地将信件投递到那个地方,这是我获得救赎的唯一途径。
我再次走上楼,试图推开大伯家的玻璃门,可那扇门就像钉死了似的纹丝不动。我更加用力地推着,却怎么也推不开。
这栋楼里所有的推门都没有预装门锁,而现在,这扇门锁上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他们或许已经看见了,也或许没有看见,但对于大人来说,真相并不重要,他们只需要一个让自己能够满意的答案。所有违背这条答案的东西,都会被他们拒绝。
即使我冲进去大喊大叫,他们也会拒绝我的答案。
我被他们拒绝了,这也意味着,我将永远不能抓住这个幽灵。我所遭受的冤屈成为了所有人眼里的真相,我与自己立下的誓言将化为另一个幽灵。
我不会再和他们说话了。所有人。
我平静地走下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我关上门。
我再也没有去学校上过课,妈妈也很快理解了我,她每天都会按时给我送来饭菜。四叔来过一次,他在客厅里怒吼着:“我对你这么好,你还偷我的钱?”
他捶打着我的房门,我不想开。
四叔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来过。我被所有人遗忘了,除了妈妈。
她靠着房门对我说很多很多的话,但所有的句子钻进我的耳朵之后,都变成了毫无逻辑的杂音。爸爸也回来了,我很遗憾不能听懂他的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的裤管短了一截。但我并不感到寂寞,我正在思考。
爸爸,我不孤独了。
这一天坐在窗台上,看着离我不到两米的榕树枝桠,我对自己说。
我终于想明白了。
执着于对错的我,坚持要证明自己清白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对错本身的意义。取决对错的标准是他们规定的,我在这头,标杆就在那头。
我是错的,不是因为我做了错误的事,而是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即使我没有犯错,他们也会拒绝我。而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必须拒绝他们,我必须拒绝所有人,我只有拒绝这个世界,才能从对与错的悖论中抽身而退。
我要面对光明,世界必须毁灭。
我笑了起来,缓缓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洒满房间,榕树的树冠微微摇曳着,像是在邀请着我登上它的王座。
我奔跑。
我去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