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走那瓶橘子汽水


文/蓝天雨

“我妈从小就教育我,女孩子下巴抬高点儿,不要被一块蛋糕就骗走了。”

“结果呢?”

“结果让她失望了,一瓶橘子汽水就把我骗走了,比蛋糕还便宜。”

夏笛的手从键盘上挪开,屏幕那头没了声,可能对方在笑,可能觉得她无聊,更可能两者都有。这种情况夏笛早就习惯了,在家里,她和骆扬的对话几乎都是如此收场——骆扬觉得她可笑,骆扬觉得她无聊,骆扬觉得她可笑又无聊。最后,骆扬都会用老练的沉默回敬妻子,继续缩回他那电脑和电脑椅包围的一方小天地里,弓着腰,驼着背,腆着肚子,活脱脱一只在婚姻老卤里熬过了头的虾。

又要面对这只虾了。夏笛站在家门前,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头顶的声控楼道灯自动熄灭,她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进去了。前一只脚踏进去,后一只脚就后悔了。

桌上吃了三分之二的外卖披萨,是骆扬的晚饭,其实冰箱里有夏笛早起准备好的便当,骆扬又忘了;厨房的湿垃圾里掐着一根烟屁股,骆扬图方便,扔错了;地上的快递堆了三天还没拆,骆扬的快递,他自己懒得拆;沙发和地毯上各有一只袜子,破了洞,骆扬的袜子总是破洞,不是袜子质量不好,而是他连穿太久不换;脏衣篮又快满了,夏笛工作日没时间洗衣服,而骆扬不会使用洗衣机。骆扬不是古代人,也不是弱智,但他就是能理直气壮地坚称自己不会使用洗衣机。

回家五分钟,比上班五分钟更累。夏笛走进浴室给浴缸放水,准备个洗澡,淋蓬头灌下哗啦啦的水声,浴缸底蒸腾起氤氲的热气。突然,夏笛的目光被马桶边沿上的几个圆点攫住,整个人从浴缸边被拉了回来,是骆扬的尿渍。

颜色浅的几滴已经干了,颜色深的却大珠小珠环马桶座落了一圈,还有两滴落在地砖上,差点儿被夏笛踩进拖鞋底下,其实踩了也无所谓,反正骆扬的拖鞋底一定已经有他自己的尿了,从厕所带到客厅,穿过客厅带进书房,最后停在书桌下,跟某些动物一样。

夏笛抽出湿巾擦马桶。看颜色,骆扬下午水又喝少了,八成是一局游戏打得耗时耗力又刺激,水来不及喝一口,尿憋到临头才舍得撒,撒得还挺着急,估计厕所的灯都懒得开。结婚六年来,夏笛对骆扬的期待值一路下跌,跌到谷底,现在,骆扬能对着马桶不是对着洗手池撒尿,就已经尽了他作为一个人最大的本分了。

夏笛想到这里,只觉得湿热的怒气顺着脖根往脑袋里涌,她把湿巾往垃圾桶里一丢,趿着拖鞋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客厅,一把推开书房的门,香烟和啤酒交融发酵了几个小时的酸味,混在充足的冷气里,毫不客气地钻进夏笛的鼻腔,把她已经到喉咙口的那句话生生给熏回了肚子里——撒完尿自己擦一擦,已经说了多少次了!

骆扬塞着耳机,对着电脑的背影稳如泰山,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开门的动静。夏笛全身的力气都发作在无辜的门把手上了,如果门把手长了神经和嘴巴的话,此时一定已经叫唤得整栋楼都听得到。

等到夏笛好容易做了两口深呼吸,把脾气压了回去,骆扬才慢悠悠地转过了脑袋,脖子上顺势拧出一叠褶子,他摘掉一只耳机:“你刚说什么?”

“没事,什么都没说。”

夏笛扯了扯嘴角,轻轻带上了门。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改变过去的选择,你愿意吗?”

没开灯的卧室里,只有床头的手机屏幕亮着荧荧的光。夏笛怔怔的双眸与手机屏幕麦芒对针尖,直到屏幕亮光自动熄灭,一切都暗了下去。

吱呀一声,骆扬进来了,在黑暗中安静地摸上了床,钻进了被子。准确来说,是香烟和啤酒混合发酵的味道先他一步钻进了被子。夏笛静静躺着,一声不吭,每晚的这一刻她都忍不住思考,到底是什么让她的嗅觉变得如此灵敏了,是黑暗,还是时间。六年前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骆扬已经爱上了抽烟和喝酒,身上却一点没有这样的味道。那时的他,胸膛里、眉宇间,都是少年气。

不过今晚,夏笛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她的大脑已经被手机那头的邀请占据。直到骆扬的鼾声响起,均匀、低沉、有力。夏笛知道这一晚肯定睡不好了,索性放弃了尝试入睡的努力,重新点亮手机屏幕——“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改变过去的选择,你愿意吗?”

“我不喜欢回答假设性的问题。”

夏笛想了想,撤回了前一句,重新输入了俩字:“愿意”。骆扬的腿猛然抽搐了一下,他翻了个身,在他下一次鼾声响起之前,夏笛点击了发送。

很快,手机震动了两下:“机会只有一次,祝你好运。”

夏笛哑然失笑,心想,开玩笑开到如此认真,竟有点可爱了。

夏笛掖好被子,侧过身去,与骆扬背对背。六年前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是要抱着睡的,骆扬喜欢被人从后面抱着睡,安稳熨帖,其实夏笛也喜欢被人从后面抱着,但她更喜欢骆扬熟睡的样子,像个孩子,让她怜爱。于是,在最初的许多个夜晚,是夏笛从背后抱着骆扬,被子从背后抱着夏笛。忘了从哪年开始,拥抱消失了,被子也要抢。现如今,他们虽然还睡在一张床上,但已分了两床被子,如同学生时代同桌之前画好三八线,说好了谁都不打扰谁,只不过骆扬每晚都用如雷的鼾声越界,无奈夏笛睡觉不打呼噜不磨牙,她吃亏。

不是没有因打呼噜的事情吵过,而是吵了太多次,吵到最后只会落到骆扬反问一句“难道我能控制得了吗”,或者骆扬直接卷了被子上书房睡去。夏笛疲了,只能妥协,每天尽量抢在骆扬入睡之前赶紧睡着,但常常有失败的时候,比如今夜。所谓老夫老妻没了对方的呼噜声反而睡不着的故事,都是扯淡,不懂的人感叹美好,懂的人知道美好背后全都是妥协。

这一夜,夏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一直就没睡着过,或许一直都在睡梦中。恍惚间,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空玻璃瓶。房间一片漆黑,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可她的视界格外清晰。这个空玻璃瓶与他们的婚姻同龄,六年前,它装满了橘子汽水,二十二岁的夏笛最爱的橘子汽水,有着鲜艳剔透的橙色,冒着酸甜沁脾的气泡,如今它空了、旧了,气泡散了,他们的婚姻也上了年纪、变了形。

 

站在自习阶梯教室里的时候,夏笛知道自己在做梦。一切都是六年前的重现,骆扬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个午后,真实得不真实。窗棂切割了阳光,阳光亲吻了浮尘,浮尘跳跃了书页,书页翻动了空气里的安宁。倒数第二排,夏笛和骆扬的位子还在那里,粉色和蓝色的情侣笔袋肩并肩守在桌上。而桌子正中央,那瓶橘子汽水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夏笛遥遥相望,鲜艳剔透的橙色,酸甜沁脾的气泡。

下午两点二十七分,如果夏笛没有记错的话,在一分钟之后,二十二岁的她就会走进教室,坐在位子上,一口气喝完这瓶橘子汽水,在汽水瓶底部发现一只璀璨闪光的钻戒,然后她会回头,透过欣喜感动的泪光,看到二十二岁的骆扬对她微笑,向她求婚,他会说,今天他终于到了法定年龄,他要娶她,他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从法定的第一天,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天都不想多等,一天都不想浪费。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改变过去的选择,你愿意吗?”

这一刻,夏笛几乎忘了呼吸,窗棂、阳光、浮尘、书本、白噪声,都真实得不像做梦。下一刻,心跳声从远方接踵而来,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与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重叠,一起放大,在夏笛的耳膜里回荡。

二十二岁的夏笛答应了求婚,成为了同龄人里第一个走进围城的人,那也是她第一次从故事背景板里的群众演员中走出来,第一次成为目光焦点中的故事主角,她这个从小到大按部就班、默默无声的乖乖女,终于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只可惜,这唯一一次叛逆也透支了她此后叛逆的资本。骆扬带着她逃出生天,又带着她踏入泥潭。二十八岁的夏笛无数次想过,如果六年前没有答应骆扬的求婚,那一切会变成什么样。

“机会只有一次,祝你好运。”

夏笛深吸一口气,她决定了,她要偷走那瓶橘子汽水,她要从二十二岁的自己手里偷走一个机会,她要给二十八岁的自己留下另一个机会。

 

一缕晨光透过窗帘上方的缝隙,流淌在天花板上,流经卧室的顶灯,顶灯是月亮的形状。夏笛睁开眼睛,怔忪地盯着那轮月亮,一场梦醒了。

夏笛转过头,看向床头柜的瞬间,愣住了——床边的空瓶子不空了,里面装满了橘子汽水,鲜艳剔透的橙色,酸甜沁脾的气泡,仿佛刚刚偷到手的。

没错,这就是刚刚偷到手的,从六年前偷回来的。

坐起了身,夏笛才发现身边的床是空的,骆扬不在,他向来是要睡到中午才起来打游戏的,现在他竟然不在床上。夏笛倏然间恍惚了,到底骆扬是此刻不在,还是这六年间,他从来就没有在过。

夏笛将橘子汽水握在手里,感受着它冰凉真实的触感,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是害怕,而是激动,是欣喜若狂,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相信这是真的——她真的偷走了橘子汽水,她真的改变了过去,她真的改变了一切,她夏笛与骆扬没有结婚,她从来都是自由的。

夏笛喝了一口橘子汽水,太好喝了,久违的味道,自由的味道。她又喝了一口,连喝了几大口,直到将瓶子里的汽水喝完,这才忽然想起了什么。

瓶子里没有骆扬给她的求婚钻戒。

夏笛的动作停滞了,她看着空空的玻璃瓶,玻璃瓶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这瓶橘子汽水难道不是六年前的那瓶吗?求婚戒指在哪里?

“求婚戒指在哪里?”

夏笛抬起头,看见穿着睡衣的骆扬站在自己面前,他的脸色与她一样苍白,眼睛里带着与她一样的疑问,他六年来头一回用急迫的口吻问她,求婚戒指在哪里。

夏笛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结冰,从握着玻璃瓶子的手,到胳膊,到脚趾尖,一点一点凉了下去、变得僵硬。原来一切都没变,骆扬还在,六年以来,骆扬一直都在,这场婚姻一直都在,她什么都没改变。

“我问你话呢,求婚戒指在哪里?”

骆扬又问了一遍,听上去,他比此刻的夏笛还要失望。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十五分钟之前,骆扬差一点以为,自己真改变了过去,也改变了现在的一切。

骆扬接受手机里的那则邀请的时候,先是嗤之以鼻,而后半信半疑,觉得一试无妨,到了作出决定的那一刻,竟然心生笃定,以至于非做不可了——“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改变过去的选择,你愿意吗?”骆扬当然愿意,权当是游戏打多了出现幻觉,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他也要改变,他要收回六年前的那枚求婚戒指。

毕竟,现在的生活,让他窒息。

夏笛给这个家订了太多规矩,每餐饭前必须洗手,每天必须换洗内裤,东西用完的下一秒必须放回原位,她做的饭菜(哪怕骆扬不爱吃)必须吃完,冰箱里的食物不能囤积超过两天,回家脱下外套不能随手丢在沙发上,甚至,骆扬不能睡夏笛的枕头,她有洁癖,无法忍受丈夫的头皮屑粘在自己枕头上。

婚姻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夏笛卖力拖着地板,旁边打游戏的骆扬还会有点愧疚感,也象征性地主动拿起了拖把,说他来。那其实是骆扬生平第一次拖地板,结果夏笛一句表扬的话没有,反因为骆扬拖得不够干净而数落了他半天,数落得骆扬心烦,直至暗暗赌誓,这将是他生平最后一次拖地板。

骆扬知道,夏笛认真细心又爱干净,每天要拖两次地,一周一次大扫除,白天上班,晚上做饭。看在这个份上,许多规矩,骆扬是愿意接受、可以妥协的,但每当夏笛使用了“必须”、“不能”、“不允许”等情态动词,骆扬就觉得她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然后争吵就爆发了,争吵的结果大致相同,骆扬说:“我又没要求你做这些。”夏笛反唇相讥:“那当然了,我什么都做了,你还能要求我什么?”骆扬无话可说,陷入沉默,对妻子关闭了耳朵,也关上了心。

受够了,结束吧。骆扬这样想。

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自习阶梯教室的时候,骆扬以为,从六年前的橘子汽水瓶底偷走那枚求婚戒指,就能阻止六年前的自己踏入婚姻的沼泽地。

“机会只有一次,祝你好运。”

当骆扬一觉醒来,发现手里握着那枚求婚戒指的时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整个人都懵了,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自抑的欣喜——他真的把戒指偷出来了。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或许冥冥之中有奇迹。

可惜,骆扬一转身,奇迹就破灭了,夏笛就躺在身边沉睡,与他同床不共枕,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囿于婚姻的沼泽地里,无法脱身。

那戒指又是怎么回事?夏笛平日不戴出门,戒指应该一直被她放在家里某个骆扬并不清楚的角落,为什么今天一觉醒来就到了骆扬的手里呢?如果不是从六年前偷回来的,那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骆扬觉得头疼,起床去厨房,找不着打火机,就着煤气灶点了根烟。

最后一口烟圈吐出来,骆扬理了理头绪。刚才一场梦境太真实,与六年前分毫不差,那时他攒了几个月生活费才买下了钻戒,钻戒不大,只有二十分,他把钻戒放在夏笛最爱的橘子汽水瓶里,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就在二十二岁的骆扬出门买汽水的空当,二十八岁的骆扬闯进男生宿舍,把抽屉里的钻戒摸走了,带回了六年后的现实。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夏笛那儿应该没有戒指。

骆扬在湿垃圾里掐灭烟头,打算回去叫醒妻子,验证个明白。他走进卧室,发现夏笛已经醒了,坐在床上抱着玻璃瓶子发呆。

骆扬管不了那么多,张口就问:“求婚戒指在哪里?”

 

从衣橱第三个抽屉的最里面,夏笛取出一只天鹅绒盒子,求婚戒指应该一直存放在这里,平日她家务做得多,戴着不方便。夏笛当着骆扬的面打开了盒子,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只陈旧的马口铁瓶盖,就是橘子汽水的瓶盖,瓶盖背面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嫁给我。

夏笛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会这样?戒指呢?”

可夏笛不是在问骆扬,而是在问她自己。骆扬知道答案,又不知道答案。戒指现在就攥在他的手里,小小的二十分钻石钉进掌心的肉里,骆扬却察觉不到疼痛,只有麻木和茫然。

夏笛抬起头,看向骆扬,两个人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忽然都想起来了什么,记忆画面重现进大脑,如同新数据覆盖旧磁盘,真实又清晰——

六年前,骆扬攒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买下一只二十分的戒指,打算在自己年满二十二岁的那天,放在女友夏笛最爱的橘子汽水瓶底,给她一个惊喜,求她嫁给自己。骆扬发誓,要永远和夏笛在一起,从满法定年龄的第一天,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天都不能浪费。

没有想到的是,当骆扬买好了橘子汽水,却发现宿舍抽屉里的戒指莫名消失,翻箱倒柜,差点儿揍了室友,都没找到戒指的下落。直到天色擦黑,眼看着二十二岁这天即将过去,狼狈不堪的骆扬只带了一瓶橘子汽水,来到自习阶梯教室找到夏笛,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己,他没有钻戒,只有一个橘子汽水瓶,瓶盖背面,歪歪扭扭刻着共度一生的邀请。夏笛答应了,想都没想,一口答应,完成了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奋不顾身的叛逆。

很久之后,骆扬在一堆杂物中发现了那枚丢失的求婚钻戒,只不过,彼时的他已经没有心情把钻戒补给夏笛,夏笛埋头拖地,他背过身去,继续打游戏。

至于这段记忆到底是刚才新产生的,还是原本就在那里,此时的夏笛和骆扬面面相觑,谁都辨别不清。

责任编辑:Jughi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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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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