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洋:
那天再一次偷偷看你的朋友圈,你在山东拍戏,这组照片我已经看了好多遍了。定妆照里的你穿着笔挺利落的八路军军服,脸上没有笑容,严肃得倒真像是军官。我看你的照片,从来都不敢留言。就像是在风尘中兜了一片蒲毛,再速速松手,不留痕迹。
如今我定居台北,空气比我南方家乡还润。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一名金融业经理,他对我很好,会煲板栗汤给我喝,偶尔带我逛夜市。突然想起了你的话,说我就不该找圈里的伴侣,最好找个有钱的男人做老公。可是我告诉你,我从来不在意对方是否家财万贯,我在意的是他外在合不合我心意,他是否能带给我安全感。
你也知道,我可是从不相信日久生情的鬼话的,第一眼就不喜欢的异性,是怎么都不会爱上的。若是没有合适的,我宁愿孤独终老。大多数男生始终无法认清自己和某个喜欢的女生最多只能到朋友的位置,他们总以为女生只要用手段就可以拿下。我跟他们讲不通,只好赤裸裸地拒绝,反正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做朋友来的,也不可能正经退到朋友的位置。大多男人过于强烈的自尊心时刻提醒他们,追不到手就是人生污点。所以我特别珍惜最后仍可以是普通朋友的男孩子,而且真心祝福他们未来的婚恋际遇,要知道,朋友的“喜欢”和恋人的“喜欢”实在是千差万别的。
昭洋,你看,找到互相喜欢的人,明明是一个人生难题,可惜小的时候父母只让我们好好念书,没有引导过我们去看待男女感情中的真诚,包容,失落和遗憾,不允许我们真切去感受它们。长大了以后,大多数人只好一直在感情里修修补补,见机行事,没有一点底气。
我跟不喜欢的人聊天,表面看上去是害羞,其实呀,我那是根本不想看他们的脸。他们还以为我是腼腆娇羞,我心里可真是哭笑不得。我要是遇到喜欢的人,才不会畏手畏脚,反而还会像个姐姐一样故意靠近他呢。
曾经的我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住的地方会有人来专门打扫。我住在上海的那个小开间,四面无窗,多一个人都会嫌空气不够呼吸了。有天我路过公园,看过传单上雇佣保洁阿姆的价格,她们打扫一次就抵我好几个月的水电费了。我一个懒女孩,便也学会收拾起来。
我们现在请的阿姆价格比上海便宜,她是从花莲来的女人,叫罗嫂。她时常笑,笑得鼻子眼睛都扭成一团,她让我想到我的姨娘,总是可以提取生活点滴成为自己乐呵的根源。我也真想姨娘,上一次见她,还是在两年前了。八年前的春节,我和你一起去看她,我们挤在一个小被窝里,把她家那个单人床睡塌了。她私底下偷偷跟我说,你们小年轻悠着点。哦,对了,她还说你浓眉大眼的,特帅的小伙子,身材又高大结实,走在路上很引人注目。我摇了摇脖子回她,那些人是在看我好吧。
你很久以前问我想不想你,我想过,在很多年前,在我们分手后的半年,我想得不可开交,想得如鲠在喉,想得戚戚怨怨。做演员的那些年,我们聚少离多。况且,你在北京,我在上海。我们始终没有办法去成全另一方,大概是不够爱,或是太年轻,我有我的工作圈,你也有你的,你爱北京,我爱上海。我们和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异地恋情侣一样,在地理和心理中纠葛不屈,无法追随。我们好像都太过于恣意,不见面的时候,爱演戏大过爱彼此。奇怪的是,见面了以后,爱彼此胜过爱演戏。我们因戏生情,又心知肚明,情是情,戏是戏。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北京找朋友玩,再阴差阳错地跑去试镜,肯定一辈子也遇不见你。朋友恰好是剧组造型师,顺带把我引荐给焦头烂额的导演,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女主角,她想要性感漂亮,又还要一点知性气息的女人。那天我可是清汤挂面,只刷了睫毛,涂了唇膏,没想到稀里糊涂就跑了起来,边跑边说台词。导演当场决定用我。我直到晚饭时才见到你,你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白得晃到我心里去了,再看你利落的寸头,双目清澈,我心中对你是有好感的,但根据经验,大多数好感会在接触后消失殆尽,我以前合作过的男演员,大多也是靠脸吃饭,但言谈品行却暴露出强烈的反差。这些反差对大家来说都算是一层保护膜,只管逢场作戏三昧俱。
你后来说,你第一次看到我,心想,这个女生,骚骚的,我气得差点吐血。接着你才摸着我的头说,开玩笑的,是迷人,而且神秘。我穿着你的白衬衫,把脚蹬到你脸上,自顾自玩游戏,你也静静看着我。我们静谧而感激地享受青春里的浪漫。
我们拍戏如果熬到凌晨,你会偷偷在我包里塞零食。有时没有你的场次,也不见你人在哪里,而我搁在车上的包里却多了巧克力,我就知道你来过了。你在剧组送我的礼物,一副墨镜,一副耳机,我至今仍然留存着,被搁在我从Love&Lost买手店买来的银丝玫瑰镶边小柜里,和我那些从世界各国淘来的小物件放在一起。还记得你给我耳机时,假装不经意地说给我变个魔术,没想到变砸了,只好让我背过身去,才从包里扯出耳机来。你的耳根开始发红,在阳光下像个痴萌的家兔。我看你这样,就会忍不住逗你,仿佛宁采臣身陷兰若寺,我来当小倩。
我一旦妩媚起来,你会捂住嘴巴,视线摇向上方,再慢慢地偷睨我,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早就噔噔乱跳了。你一定不知道你那时有多可爱,我凑近你,你才紧紧抱住我亲吻我。我一直在想,世界上有没有一种爱,是可以一直浸润在初生的太阳里的,可惜所有的爱都会进化或退化,变质或蒸发,除非冰冻时间,别无他法。
杀青以后,我们去了哪里呢,那时正值北京的寒冬,你拉着我,从昌平坐地铁到国贸,风刮得人东倒西歪,你脱了一半羽绒大衣,把我窝进你宽阔的胸膛前。我们买了烤红薯,在地铁站台前啃完,你还快速地把我脸颊上残留的红薯沫用嘴巴嘬走,嘬走不算,还来凑我嘴,嗨呀,你真是讨厌呀。那天买了多少红薯?足足八个,把摊贩老头乐坏了,还特地把一个暗红色大布袋送给我们装食物。那大概是我一天吃过最多的烤红薯了。这些烤红薯比山珍海味要妥帖,亲切,它们在我们长途跋涉后明晃晃地出现,安抚了饥肠辘辘的我们,我们瑟瑟发抖的身体总算有了些热量,我们像孩子一样感受这单纯的喜悦,那一刻的平凡,根本不平凡。在人生境遇里,两个人一同碰到这样的时刻太难能可贵了。
我们在北京看蔡琴的演唱会,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演唱会。你好不容易抢到票,告诉我说这一切是值得的,以前你演完戏后拿着片酬交房租,分期买Leica相机,丝毫不觉得经济紧张,也会买演唱会门票和电影票,独自去看。现在终于有了伴,你搂着我说,这很值得。尽管这两张票几乎花了你片酬的三分之一,你却根本不会担心明天。明日的愁,明日再说。你看我担心,便开心地说,多接几个小广告就又赚回来了嘛。
我回想自己大学毕业后的演戏生涯,拮据无比,一整年的娱乐消费扳着手指头就能算的过来。我跑龙套,报特约,偶尔得个长待的角色,辛苦把片酬攒着,网络购物车里的东西纯粹摆设,绝不购买,怕自己稍不节省,钱就长翅膀飞走了。我甚至连去蹭酒局都会偷偷让服务员给我打包那些尚有余温的剩菜,我带回家热一热再和饭吃,未来两天的饭菜也就解决了。别人看我的样子,以为我是不愁吃穿的富家女。他们怎么也猜不到我只是在开支里左右逢源,节俭该节俭的,花销该花销的。我省下来的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是向来不眨眼。更让外人难以想象的是,我是个对名牌包表衣服首饰毫无兴趣的人,对我来说,此类购物无分对错,和虚荣心也挂不上钩,我只是没有与此相关的攀比心或是游刃有余的经济条件。
你懂得人生得意须尽欢,更懂得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点来说,我们是互补的。我实在是不像大多年轻人,不懂得及时行乐,或者说,我的“乐”和大多数人(包括你)不一样。他们花销大于积攒的生活方式我根本不敢体验。你带我去各种艺术展,音乐会,带我去北京亮吃晚餐,我心知肚明这种摇摇晃晃的挥霍是不可取的。当你搬到更便宜的公寓时,我就知道你一定犯难了。你嘴还硬,仍有体面。
这段感情里,我们的爱很是奇妙,明明在一起时浓情蜜意,但分开后也并没有多么伤感,大抵是理解互相的职业,都愿意趁着年轻去奔劳。你总是告诉我,只有跟我一起,才会觉得真真正正地活着。不像别的人,像是去参加某场奇情丛生的面具舞会,蹭的是感觉,而非感情。我们会期待下一次见面,深信久分异地并不会打断佳缘。
两年?是两年吧,我们终于疲倦了,我们的疲倦不是即刻决堤的,而是像细流涓涓,慢慢流逝的。你在电话里说,那就这样吧,以后你会找到更适合的。接下来的两年,你把我删了加,加了删,我亦如此,好像都在赌气,都在不甘,分离的磨合比相爱还长。而我们在肆虐着秋雨的北京机场分别以后,从此再没有见面,你没有来过上海。我再去北京也是为了别的事,明明跟你同一个城市,仍觉天各一方。
所谓和平分手,只是没有当面决裂。就只淡淡地发出一番话,把所有尖锐的心痛交给时间去磨。曾经甜蜜的恋情最后只留给彼此静默的遗憾。若当初我们再见,仍会有情愫,又依旧要面对各自的执性,多加折磨。所以,从此无约,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仁慈。
你现在一定问我想不想你,我当然也会想,但这份想念,早已不再有曾经那份惶惶然的迷茫,不再有冥冥中的眷恋。
大抵是三年,我们再也没有问候。我依旧在片场里摸爬滚打。那些围观的群众们,都在拍我们。他们争着让小朋友和我合影,我很开心,也不知道人生里这样的光景只剩多少?享受惯了荣誉的人,也许会忘记他们也曾经历过像我一样的热烈和期许。第四年的时候,我们在互相的朋友圈彻底消匿,我设置不去看你的动态,久久想起时才特地点开翻一翻,从每个月一次,到半年一次,我惊讶你没有和新的女朋友拍照,还是因为,你无恩爱可秀。不管哪一种,对我来说,没有看到,就是没有。
我们分开后的第五年,我到台北拍戏,遇见了陈先生。他到剧组是来探导演的班,和好几个朋友一起。我还以为他是演员呢。说出来你不信,那场戏刚好是我在镜头前表演,他们也就坐在监视器前看。我望着霓虹灯,半晌才拿出口红,照着黑漆漆的玻璃窗涂口红,太平洋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镜头捕捉到了我淘气的鬓发窜上两颐。
我是一个小角色,在陈先生眼中却是女主角。
杀青之后,我留了下来。我们在海边散步,看到了卖麻薯的小贩,陈先生给我买了好几个麻薯,我们就静静地靠在车外,看着星光点点的大海,不远处还有孩童在喧闹,天际线泛着淡淡的暗蓝色,笼罩着我的回忆。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跟你在北京地铁外吃红薯的情形。
后来的岁月,我再也没有去关注你的朋友圈了。我的心已经被另一个人占据了,我和他一开始会漂洋过海看彼此。我仿佛是在暗暗地救赎自己,在不断弥补曾经共你的遗憾,这一次,我不再固执,我选择了追随。人生情路不就是这样吗,在分与合,新与旧,浓与淡,远与近里积累经验,只为在这场旅途中,行得幸福绵长。
如果当初我没有加你我共同合作的短片摄影师刘生的微信,我得知你离开人间的消息,应该会延迟得更久,或者是,永远不会知道。我是上个月给导演朋友推荐摄影师时,想到了刘生,便跟他提了这件事,后来他真的去拍了我朋友的广告。我那时刚好在上海办事,他事成之后,和我吃了顿饭,我们聊的话题里,有你。
我凝固了一阵,嘴巴里准备送一口沾了由蒜蓉,香菜,香油,陈醋,芝麻,花生碎混合出的蘸酱的青笋,青笋头上分了叉。我跟你吃过这样的自助火锅,这蘸酱的调配我从未变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我的所闻所尝,以及脑海里浮现的你的笑容,想着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穿着的白衬衫。人流涌动,微风荡漾开来,窗外依旧熙攘,我却从未跟你走过这里的街道。坐在对面的刘生并不知道我跟你谈过恋爱。他接着说剧组的道具太不细心,拍个战争戏不分轻重。现在事情闹大了,剧组停拍。新闻上说这次意外爆破导致三名演员当场死亡,五名演员受伤。家属们要求赔偿,项目方吃了官司。就算我看新闻,你的信息也只凝汇在“三名演员”这四个字中,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是你呢?我们共同的朋友太少太少,你我分开后的人生际遇,早就不再有任何交集。原来,在平和的年代也有人魂断硝烟战场。
我当时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心里翻涌得比眼前的火锅还要猛烈。
我在离开上海的飞机上,再去看你的朋友圈,看到了你穿着军服的模样。只是,你的动态,再也不会更新了,我看着你留在这里最后的模样,你的脸上涂着黑灰粉尘,妆面脏暗,显得沧桑无比,但你的眼神仍是清亮的,仍是那双我迷过的眉目。
昨晚我看电视,看到一出广告,讲的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人海中打了个照面,互生爱慕,男孩对她说:“我们走吧”。女孩二话不说就跟着他跑了,他们跑过马路,穿过地铁站,地铁把他们带到了一个人间仙境。我竟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没有任何缓冲,一股巨大的悲伤把我湮灭在沙发里,甚至不给我喘气的余地。我一时间想到了种种,又不去想种种,与你有关,也与你无关了。
下个月,我将成为陈先生的新娘了。我真想亲自告诉你。
你我曾在人生的一段旅途中结伴而行,我心存感激,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人们总以为情侣分开大多反目殊途,鲜有成为仍可观望的遥远朋友。可事实是,人的感情并非冰冷铁墙,而如轻柔水波,如今我终于上了岸,看着你远去了。昭洋,我会将曾经那短暂的绚烂华年放在心里一个角落,也只有那个角落了。
永别,朋友。永别,往日的爱。
卓倩
2019年5月20日
卓倩收好了笔,将这沓信纸折好。
她走到厨房,在抽屉里拿到了打火机,回到房间,推开窗,只静静地将方才的信纸点燃,然后放进空花盆里,再轻轻关上了窗户,隔着玻璃看着烟火吞噬白纸黑字,她出奇的心平气和,远处的低云和楼房霎时摇摇曳曳。她看着纸已燃尽,闭上了眼睛,放空自己。
门口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陈先生回来了,他提着从特力屋买回来的蔬果,将它们放在玄关柜上,他有条不紊地把背包放下,在地毯旁换好了拖鞋,他的视线却不在脚下,而是往寂静的客厅张望。惯例一番,他迫不及待走进房间里。
陈先生看着未婚妻站在窗边,像个瓷雕的美人,房间里的光线,朦胧得像梦。他走过去,抱住了卓倩,闻着她的秀发。
“刚刚在干吗?”
“练字。”卓倩搂着他,颤抖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