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田


文/徐畅

一天总算过去了。他躺在凉席上,让花蚊叮咬着。那些丝丝的细痒,传遍了全身。他想到,至少这些感觉是属于他的。他坐到床边,席面上留下模糊的轮廓。是出汗太多,还是许久没有洗澡了?

黑暗里,他摸索到书包,跟着塞进毛毯和衣裤。他需要的并不多。发生那件事后,他就有了这样的念头。他推开房门,穿过院子。他拉开厨房的电灯,门外一片光亮。他慌张了,急步关上门。吱呀声折磨着他的神经。他站在门口听着,没有脚步声他才松了口气。他抹了一把脚踝,手上一道血迹。蚊子被抹平了,只剩凄凄的一道灰印。他抓了四个馒头,放进包里。他关了灯,打开一条门缝,小心挨过去。

走到院外,气温有点凉了。他朝着大路的方向走,远处大片的稻田起了白雾。他手指触摸到手上变硬的血迹,以及里面细细的长脚和翅膀。这时,他可怜起两道蚊子的尸身来。

去年也是这样的晚上。他的母亲背着他,来到舅舅家。她嘱咐过他,她和父亲去南方打拼一番,春节就来接他。但是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他们仍没有消息。除了偶尔打一个电话,新年也没有回来过。更糟糕的是,半年来,他们没有再寄过钱来。舅妈不情愿地替他交了学费。舅妈在镇上开了一家干货店,她有两个账本,一本是店里的进出,一本是他的开销。每个月底,舅妈就拿出后一本,翻阅上面的账目。那是他花掉的每一分钱。

以后,他除了在眼色下过日子,还不能乱要东西。他确实做到了,除了必要的文具和鞋袜。他按时吃饭,从不买零食。但是有一天,舅舅突然闯进他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他觉得事情出现了问题。他知道有人想赶他走了。

他并不觉得委屈,他只是对人渐渐感到失望。走上大路,视野亮堂起来。月色下,盐河的水是静止的。运沙石的船只浮在岸边。他沿着盐河旁的石子路一直往南走。穿过废弃的面粉厂,河流拐了个弯,他发觉月亮落在了身后。不知不觉间,他往东走下一大截路了。

走累时,他躺在草甸上睡了一会。毛毯底下石头块垫人。他怀念睡在床上的感觉。等到天明,他听到嘈杂的嗡嗡声时,那种感觉又消失了。他揉眼睛站起来,原来不远处是一大片油菜地。他吃了半个馒头,继续沿着河走。上了一处缓坡,花香更加浓郁,他站在高处放眼望去,遍野都是油菜。金灿灿的耀眼。他抓了一只蜜蜂,舔了舔它的后腿,舌尖上甜丝丝的。他松开手,蜜蜂往花深处跑,他跟着蜜蜂疯跑起来。他穿过花丛,滑到洼地里。他额头和肘袖上沾满了花粉,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只是出来玩一天。

没有追上蜜蜂,他蹲在地上满头大汗。他走到盐河边,捧起清冽的水洗了把脸。他精神一振,抬起头时,他看到河湾旁停着一艘旧船,船身一大半陷进了水里。他跨过一片芦苇,在榆树桩上拉了拉缆绳,碎末掉了下来。他踮脚踩到船舷上,船仍旧稳当。他跨上去,船体传出木响声。他扶着船舱的墙壁,大把大把的干漆脱落了。这下他放心了,这条船不属于任何人。

他在船舱里找到废弃的炉子,一把铲子、铁桶和两卷铁丝。他撬开生锈的抽屉,里面有两盒皱掉的洋火。要是有块纸板堵住空窗,兴许这里能遮风挡雨。他拆掉舱位里的座椅,里面竟是海绵垫。他掸了掸灰,垫在地上铺上毛毯,他小心躺上去,除了有股浓重的霉味,感觉还挺舒服。他抱着海绵垫去甲板上晾晒。甲板底下的货舱积满了水,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渗进的河水。要是河水那就危险了,很可能在他睡着时,船沉了底。

感到饿时,他移出炉子,拾来干柴点着了火。他烤了两个馒头。水也不成问题了,他用铁丝吊着铁桶,另一头扣到扶手上。水在里面咕噜响。下午时,他提着铲子,挖了两个虾洞。刨出三只小龙虾。他将虾洗干净丢进铁桶里煮,趁这个空当,他撕开捡到的塑料袋,用铁丝串好。在底部扎了几个洞,就成了简易的渔网。他趴在船舷上舀上来几条鱼苗,看到一条手指长的鲫鱼,他一用力,塑料袋滑脱了。袋子裹着水草和浮萍漂走了。他后悔没有用细绳勒紧。他掐掉几条小鱼的头,也扔进铁桶里。

他喝了一点带有铁锈味的鱼汤,吃了几粒虾肉。他想到母亲去南方前,带他去地里挑过菜。他不记得那是什么菜,要是知道,他肯定能在草科里找到。想到这儿,他流出了口水。

舅舅家的饭桌上,他不敢随便夹菜。在舅妈那里,吃饭是讲规矩的。他只能吃跟前的,要越过边界,夹了别人一边的菜,那就是没规矩。坏了规矩的小孩就要鼻子靠在墙上,站半个小时。一段时间下来,他每次伸出筷子,都觉得有目光盯着他的手。有一个晚上,他慌张地夹回一块肉,他扶碗的手用多了力,碗翻了,摔到地上。舅妈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蹲到地上,一片片捡起碗片。他注意力涣散,手指划破了,他才意识到疼。他忙缩到袖口里怕别人看到。血还是滴到了地上。舅妈踢散碗片说,你就跟你爸妈一样没出息,这是你活该。舅舅瞪了他一眼,他自觉跑到门外,鼻子靠在墙上。让人为难的是,他要摁住伤口,一边不让自己哭出声。

过去的事向他涌来,他双手捂住了脸。知道他走了,他们会出门找吗?他父母会为此专程回来一趟吗?他望着外面明亮的星,身子缩到毛毯里。蚊子在周身叫着,他什么也不愿再想了。


天很早就亮了,他用袖口遮住脸。听到一阵笑声,他睁开眼睛,窗户上一个面孔晃一下消失了。他以为是幻觉,但是继而响起跳下船的动静。他坐起身,套上衣服。等他跑到船舷上,四处并没有人。他看到浅滩上有一行脚印,比他的要小。还有纹路。他踩着脚印,走到油菜地。攀上一块青石,脚印消失了。正犹豫着,他看到油菜地里辟出一条小径。他钻进去,走了一会,越往深处越窄,他只得在交错的杆茎里爬了。尽头是一片空地,隔着缝隙,他看到地上摆着无数的木箱。箱子内外爬满密密麻麻的蜜蜂。木箱的更远处,停着一辆摩托,有两个人正在搭棚子。过去他看到过,他们是养蜂的人。

他往回爬,有条小黑狗蹲在出口处。哈哈哈哈哈。他听到有人在笑。他问了句谁啊?小黑狗站起跑了。他挤出来,看到狗脖上拴着一条绳,绳子搁在一只肥肥的手里。女孩很胖,穿一身碎花裙,拿着一块苏打饼干。你住这里吗?这里的地都是你的吗?她连续问问题。他站起来,露水弄湿了他的膝盖。是……是啊。他来了两天,对这里就有了认同感。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他问。她咬了口饼干,这个问题好似很难回答。她舔着上嘴唇,我们就是跟着花走?哪里花开我们就到哪里。

你们就像旅行一样。他说。

对的,我们旅行就能挣钱。她的舌头舔到了鼻尖。那样很难吧?他问。不难,就是成天见不到人。他摇摇头,不是,我是说舔到鼻尖很难吧。她笑起来,露出缺掉的一颗门牙。她伸出舌头转了一圈。闲着时,我自己练的。她说。这时狗叫了一声,她踢了它一脚,小黑,我日你个娘。

你干嘛打它,我看它挺聪明的。他说。

你不知道,这狗赖着呢。她紧了紧绳子。

要说的话都讲完了。他转身往船上走。跳上船舷,他准备再挖一些毛蟹。他清空了铁桶,拾起铲子时,船身晃动了一下。甲板上传来狗叫声。他走出去,女孩正解开绳子。黑狗在地上翻着滚。你叫什么?她问。我叫夏质。这名字不错,那我就叫你水手吧。她说。叫我小夏吧,我不喜欢吃菠菜。不,她蹬了蹬脚说,就叫水手。他折回去拿铲子,女孩又问,你还没问我呢,我叫咚咚。小夏看着她粗壮的腿,是因为你走路声音大吗?她乜了他一眼,是我养的一只猫叫咚咚。猫呢?他问。死了。她说。她走进船舱,上下参观了一番。这里不冷吗?她问。要是能堵上窗户就好了。小夏说。咚咚用手指戳了戳下巴,那你等我一会。

她跳下船舷,笨拙地爬过两块高地。小黑在甲板上急得嗷嗷叫,直到咚咚扛着木板重新出现。

上船后,他问哪里拿的。咚咚说有很多旧蜂箱,她拆下了一块。她将木板横到窗户里。这样足够挡风了。她说,你知道吗?一个蜂箱里只有一只蜂王。而且蜂王是母的。母蜂王是什么样子?他问。她重新拴上狗。水手,我带你去看看。她说。我不敢去。他说。没关系,中午他们都去镇上卖蜂蜜了。她拉起他的手,牵着狗下了船。

花田里一片空地上,棚子搭好了,蜜蜂到处乱飞,伸手就能抓到。确定摩托开走了,他才从高地上滑下来。咚咚跑进木棚里,拿了一身斗篷,盖在头上。斗篷下面耷着细密的网。她也递给他一身。艰难地戴上后,他跟着她走到蜂场中间,她打开蜂箱,戴上兜里的手套,抽出一块方板,蜜蜂在面板上一层层蠕动。她举高对着太阳,蜂群右上角陷下去,她翻过另一面,硕大的一只从蜂群里挤出来。这就是,她说。他好奇地伸手去抓。她猛地拍回去,别碰。它要是死了,整个蜂箱的蜜蜂就完了。

她搁回方板,带着他走回木棚。脱下斗篷,她有些难为情。她拿出木柜上的蜂蜜,用食指着力抹了一把,伸到他面前。刚才吓着你了吧。她说。他咬住她的指头,吃下滑滑的蜜。他说,不怎么甜。她说,真的蜜都不怎么甜。她也抹了一把放进嘴里。

你刚才为什么朝着太阳?他问。蜂王怕太阳。她说。蜜蜂真是有趣。他说。你还没见过真正有趣的。她说着跑到棚外。一会又跑回来,嘴巴鼓鼓的。她端坐在床边,拉着他对坐着。她沉静了,嘴角微微张开一条缝,一只蜜蜂爬出来。她抿上嘴,张开另一个嘴角。又一只蜜蜂爬出来。它们分别伏在鼻翼和下巴上。她终于忍不住痒痒,笑出了声。最后一只飞出,落在她膝盖上。不会蜇你吗?他一面鼓掌,一面好奇。她一只只捡到手里说,刺我都拔掉了。她拿给他看。她指头上有三根小刺钩,而蜜蜂们身体蜷在一起。他们快死了吧?他问。她嘻嘻笑了,握紧手掌,指头往里捻了进去。摊开后,只是一小片血浆和器官碎片。这让他想到那只蚊子。

她擦了一把裤腿说,好玩吧,我还会别的。我能跟花和小草,还有蚂蚁和蜻蜓说话。她挖了几手指蜜蜂,罐子差不多空了。她用舌头舔了一圈内壁。这像终于完成了一件事,她趴到床底拉出重重的纸箱。要不你帮帮我吧,他们回来准要打死我。她说。做什么?他问。她打开纸箱,里面满是蜂蜜罐。罐子旁厚厚一沓商标。她说,以前都是她一个人做的。

整个下午,他们弄得满手胶水。慢慢上手后,他们整齐地贴了一排商标。咚咚问,你上过学吗?他点点头。学校里肯定很热闹吧,她自语道,我爸妈不让我上学。为什么呢?他问。他们说没有固定的地方住。她说。她贴好一罐商标,够到他耳边说,还因为他们不是正常人。小夏不理解。有一回我问他们,爷爷奶奶是什么样的人?妈妈说,他们都是老妖精,将她和爸爸赶出来了。赶出来也不一定不正常啊?他问。咚咚擦掉胳膊上的胶水说,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有一根小尾巴。他背脊上冷了一下。你不相信?她转身解下裤子,屁股光滑滑的。他说,什么也没有。你认真看。她像在喝令。他凑上去,股沟那里有一块灰色圆斑。他碰了碰那里的结痂。现在信了吧。她得意地提上裤子。她说,就是那里,原来有短短一小根。后来剪掉了,她小声说,被我爸爸剪掉了。

他们不说话了,都小心忙着手里的活。箱底眼看空了,她说,你再给我讲讲学校的事吧。

 

临近傍晚,商标都贴好了。他准备回去了,他不愿被他们看到。咚咚给了他两块油饼和一罐蜂蜜。那将是他的晚饭。咚咚取出一盘蚊香,折了两段给他。他捂在手里,往船上走。

在船舱里,他拿油饼沾着蜂蜜吃了一块,剩下的一块他准备留到明天。他摸黑点着蚊香,烟雾和果香交织的气味弥漫开,这股气息让他感到安全和温暖。睡下后,船身轻轻摆动,他听着水流声,不久远处传来狗吠。像是咚咚的狗,又像更遥远的村庄。大概是快要睡熟的缘故,有人登上了船,他也没有听到。一阵风刮进来,跟着是咿呀的船舱门。他惊得坐起,舱室封闭了,有个影子钻进了毛毯。她在嘤嘤地哭。

他抱住她的肩膀,她说她爸爸又在发疯。小夏推开门缝,听到隐约的说话声。他们在吵架?他问。要是光吵架就好了。咚咚说,吵急了,还用皮带抽呢。为着什么?他问。不知道,她说,有时算错了账,有时是跟人说多了话。

她翻过身,趴到他胸口。他喘不过气来。他望着蚊香的红点,渐渐燃到尽头。看来蚊子又要来了。你为什么住船上?咚咚问。小夏说,这里能住人。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跑出来。他挠了挠耳根说,因为不想住舅舅家。那你父母呢?她问。他们去南方了,我就住在舅舅家。他们对你肯定不好吧?她问。我也不知道。他说。咚咚翻过身,准备睡了。小夏又说,我不敢吃任何水果。咚咚打了哈欠问,你说什么?我说我没吃过什么水果。他说。咚咚呼呼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咚咚不见了。天光大亮,控制台上积着香灰。推开舱门,小黑在甲板上欢跑。他远远看到,咚咚挎着篮子蹲在草丛里。大概听到了狗叫声,她朝船上挥挥手。她提着篮子跑回来。走近后,他看清是一篮子野草莓。她早起摘的。都给你吧。她连篮子也给了他。他挑了两颗,咬在嘴里,酸苦的也带一点甜味。

咚咚很满意地吃了。累死我了。她擦去额头的汗,真是热啊。她看了看狗,抱起了它。她走到船舷,将狗丢进水里。淹到水里,小黑挣扎着哀嚎地叫,它只得仰着头,爪子胡乱划。你这是干什么?他扑到船舷边。咚咚解开上衣说,我这么热,狗肯定也热死了。我让它洗个澡。

走吧,她伸出手,吃早饭去。他愣住了。我跟妈妈说过了,她说可以。那狗呢?小夏更担心的是小黑。没关系的,它自己会爬上来。他被她拉着,下了船。

木棚外支起了锅灶,煤气罐旁边摆着小桌子。桌上放好了饭菜。而另一边的凳子上,男人正在给女人洗头。男人不知说了什么,女人咯咯笑。男人扶着女人的腰,用毛巾替她擦干。小夏看了眼咚咚,不相信昨晚她说的话。女人甩过头发,小夏看清了她。她的脸很瘦小,嘴角有一颗小痣。她擦着脖子看他一眼说,哦,你就是那个野孩子。

吃饭时,小黑湿漉漉地跑回来,爪子上沾满泥巴。他松了一口气。男人坐到桌前,看着小夏,没笑也没说话,只是端着碗往嘴里倾。咚咚递给小夏一碗粥,小夏默默喝着,肚子里热乎乎的。他一口气喝完了,不吃馒头和咸菜。他放下碗,低头摸小黑的头。这时候女人空空喉咙说,哦,今天可能有雨。没有人接话。过去在舅舅家的饭桌上,他总是很紧张。但是在这里,他觉得别人对他满不在乎。他倒有些自在了。男人推开碗,去摩托旁装货。

女人也上了摩托。不多久,摩托沿着昨天的泥印跑远了。咚咚提了一桶水,洗了锅碗又去棚子里贴商标。他也去帮忙。咚咚拿出枕头下的录音机,他们听着广播,手里没有停下。忙完这些,他们就可以去水边玩了。但是咚咚不停地换台,没有一个节目是她想要的。最后她索性关掉了。她总是不满意。

商标贴到一半,外面刮起大风。糟了。她说了一声,跑到棚外。她抱起一卷尼龙布,铺开后往蜂箱上盖。布呼啦啦响,咚咚局促地找出布头。小夏帮忙拉住一面,往另一边跑。雨很快落下来,两人躲进尼龙布,拾着石块压实布角。忙活完了,咚咚脸上红彤彤的。他们趴在蜂箱上,听外面的雨声。草和泥土的气味浓重了,蜜蜂都躲进蜂箱了,只有几只悻悻地飞在半空。不知下了多久,尼龙布上开始积水了。咚咚拿出一团毛线,两人玩了一会翻毛线。空气开始闷热。雨渐渐小了。两人爬出来,掀掉布上的雨水。

两人回到屋子里,没有人再想贴商标了。他们躺在床上有些累。咚咚说,你玩过过家家吗?小夏说,听说过,怎么玩的。咚咚说,就是你扮演爸爸,我扮演妈妈。像大人那样就行。咚咚撩开被子,两人蒙了进去。咚咚说,我是妈妈,做了一天家务,眼睛都睁不开。你是爸爸,从镇上回来,满身酒气。然后呢?小夏问。你看到我在睡觉,你就打我。打我耳光。小夏坐直了,真打吗?咚咚拿起他的手,打了自己一耳光。小夏学着打了一下。

接着你要亲我。咚咚说。小夏不知如何,咚咚问你亲了吗?小夏不知所措,因为他下面肿了起来。咚咚凑过去看,小夏恼火了,推开她。

没关系的,我看到他们也是这样。咚咚安慰道。她让小夏过来,小夏挪了挪,然后轻轻伏在她身上,任由咚咚紧紧抱住他。什么感觉?咚咚问。很暖和。小夏说。两人哈哈笑起来。算了吧,好痒好奇怪,我们还是做点别的吧。咚咚说。

两人滑下床又开始贴商标。雨后,棚子更加闷湿,咚咚脖颈汗湿。她拨过湿头发说,要是能吃上西瓜,那才叫幸福呢?小夏说这里没人种西瓜。一个西瓜剖开两半,她在空中比划,抓起一把红瓤,大口大口地吃。小夏咽了口水,回忆去年吃的一瓣西瓜,那是舅舅吃剩下的。他只记得他把瓜子都吞进了肚子。咚咚凑到他跟前说,要不我们去镇上。去买西瓜。可是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小夏退后两步。咚咚说,不用钱。

他们带上棚子的木门,抄一条小径跑上了大路。咚咚说,他们养蜂就是沿这条大路,一直往南的。他们走了一段,路上行人多起来。不远处就是镇子了。看到破败的楼房和铺子,小夏恍然明白,他并没有真的跑多远。他来过这里。每到过节,舅妈都会到这个镇上进货。他避开沿街的商铺,担心有人认出他来。他跟着咚咚走到西瓜摊旁,咚咚跟他耳语了几句。他走到摊前,故意去踩西瓜皮滑倒了。老板上前来扶,他拍拍膝盖,说不打紧的。按计划他走到街转角,咚咚抱着西瓜在等他。他们砸开西瓜,将头埋进去,啃了个痛快。

又用同样的方法,他们“买”了一屉肉包和两只毛桃。走过两条街,咚咚手里都拿不下了,有冰糖葫芦、棉布鞋和一把花生。小夏问她哪里学的绝活?咚咚说卖蜂蜜时,她就在街上转悠。后来她买东西被人打了,妈妈就不让她上街了。

正说着,小夏腹部沉重。刚才瓜吃猛了。他到处找地方,最后只能在电线杆上撒了泡热尿。他打了个哆嗦,抬头时看到一张微黄色纸单。他看了前面两行,咚咚在身后催促了。他跳起来,撕下大半张塞进兜里。

回来的路上,他心神不宁。他反复回味那两行字,有几个字眼让他晕眩。咚咚递给她花生时,他不禁说出了口,我该怎么办?咚咚问他说什么,他咀嚼着花生米,口腔里渗出一丝苦味。走回油菜田里,他低声说,我想回去了。

爬到船上,心思还在口袋里。他摸摸舱板,提起铁桶又放下。最后他终于有勇气掏出了传单。那张照片是何时照的?他想到八月的暑假,舅妈带他去一家照相馆。他战战兢兢地站在镜头前,舅妈说,要笑一笑。他挤了挤嘴巴。出来的照片,他很不满意,因为头发乱糟糟的,没来得及打理。舅妈摸着他的肩膀说,不错嘛,阳光男孩。

他躺在毛毯上,那些明暗的影像,如同舱室里的灰尘,飘浮在眼前。他擦掉眼泪,想弄清楚现在的处境。传单上的口吻,分明是舅舅。他想象他们找到镇上的打印店,舅舅一旁说着,舅妈将照片拿给店员看。这个场景,他竟然感到温馨。

晚饭也不想吃了。他裹在毛毯里,不想让人打扰。听到小黑的叫声,他想堵住舱门。咚咚还是进来了。他仰身说,你爸妈又吵架了?咚咚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怎么了?她揭开毛毯,给自己盖上。你下午像另外一个人。她说,因为我偷东西吗?小夏说,不是的。两人躺了一会,咚咚挪开挡窗的木板,半空里出现了月亮。小夏拿出身后的传单给她。她凑着光看了看,又别出裤腰里的手电打开。你还带着手电?小夏问。我一直带着的。只是你不知道。她照着上面的字读起来:寻人启事。

你不上学,怎么会认字呢?小夏问。我妈妈教的,四年级的课本我都学完了。她接着念:

 寻人启事。我的孩子夏晓质,小男孩,一米四出点头,虎头虎脑的,八月三号走丢了,他平常穿汗衫和大裤衩。可能背着育才小学的书包。现在,家里很着急,到处找他。下面是一张照片,请看到的好心人,赶快联系我们。我留下手机号,我们的地址是雪田村第一排第四家。我们还会给好心人,三袋大米和两只公鸡。落款:张秀才

这个秀才是谁?咚咚问。小夏说,那是我舅舅。你不高兴就因为这个?咚咚说。我也不知道。小夏说。他们对你不好,你才跑出来的吧。咚咚说。小夏看着传单上“我的孩子”说,也不全是。他们不相信我。他们怀疑我偷了家里的钱。结果呢?咚咚问。结果我屋里没有,他们把进货的钱落在店里了。咚咚说,以后他们也不会相信你,因为你是个外人。而且他们还会揍你。她握紧拳头晃了晃。你是对的。小夏说。咚咚吃力地爬起,待在这儿不是挺好吗?她自语着,迈出舱外。


翌日早上,小夏还没有睡醒。咚咚就来了。她把偷来的东西都带来了。她打开塑料袋,里面有桃子、冰糖葫芦和热好的包子。她又拿出一罐蜂蜜递给他。她嘱咐他洗一把手,他折回去,端了两碗粥回来。他们呢?他们去另一个镇上了,走得早。咚咚说。小夏去接碗。咚咚说,我们不是玩过过家家吗?就我来做家务吧。她在控制台上摆好早饭。很丰盛了。小夏却不想吃,他看着皱起的传单发愣。咚咚擦好了毛桃给他,他没有伸手。咚咚走到他面前,拿起传单,她想要收起,小夏一把夺了回来。他赶紧塞进裤兜。咚咚喘了口气大声说,赶紧吃饭。小夏打了个寒噤,想要反驳,又像被震摄住了。

草草吃了点饭,咚咚带着他到河边。水手,你喜欢这个吗?咚咚指着蟹洞,一只蟹钳露出来。小夏说,喜欢,但怎么也挖不到。咚咚说,只要你不再想那件事,我就教你。那我先不想。小夏说。咚咚找来一根木棍,以后也不要想。她说着,小心移步到蟹洞旁。她斜着木棍,插到螃蟹身后两指处。她小声说,这样螃蟹就退不到洞里了。小夏慢慢去抓,螃蟹缩了一缩,身子真的卡住了。他用力捏出来。

清空了岸边的蟹洞,小桶里装了不少了。小夏慢慢熟练了。咚咚说,明天我让他们去镇上,买鱼线和鱼钩回来。那样的话,你每天就能吃上鱼了。不用了,我不想住船上了。小夏说。咚咚说,那好呀,你就跟我们一起住,或者我让爸爸再搭一个棚子。咚咚欣喜地看他,要不你就跟着我们养蜜蜂吧。

不是,不是的。小夏丢下铁桶。螃蟹爬了出来,不多久便到处都是。小夏又说,不是,我是说,我想回去,不想再待在船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厌烦。咚咚安静地看着他,突然冲上来。他以为她要扑倒她。但她只是扒开他的口袋,抽出那张传单。都是这狗东西害的。她双手揪住,用力扯开,接着又一次次撕成碎片。她揉在手心,扔到地上,用力踩进泥里。那里不堪入目了,稀泥混着杂草和纸片,还有两只碾碎的螃蟹。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咚咚突然说。她的话语像一个成熟的女人。你是不是疯了,小夏说,我决定了,反正决定了,我现在就走。眼前的都不重要了。他愤怒地踩着泥,走回船上。船舱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厌烦。他将桃子、蜂蜜和冰糖葫芦都扔出窗外。他收拾背包,归置好毛毯和衣物,他想着走上一个晚上,他准能回去。挨一顿打也没关系。恍惚间,他对远在南方的父母抱起信心来。他们总有一天会来接走他。他甚至想到了卧薪尝胆。只要他忍受着,事情就会往好处慢慢发展。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跳下了船舷。他走了两步,不远处,咚咚蹲在岸边,头埋在臂弯里。他要往西走攀上高地,他就要经过她身边。他加急了脚步,快靠近时,他铁了心不再理会,以后也不想再见到她。咚咚猛地站起来,那你走吧。她小声说。他脚跟软了。他想道个别。咚咚说,帮我贴完商标再走好吗?我还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夏看了眼水面,刚才激起的波纹早已平静了。阳光发射回来,他觉得离天黑还有很多时间。

他答应她了。他说,贴完他就回去。咚咚点点头。

木棚里,咚咚推出一箱蜂蜜,她剪开商标递给他。他是熟练工了。他放下背包,搅了搅糨糊。咚咚说,其实她不叫咚咚。她真名叫刘颖。这就是你说的秘密?小夏问。他迅速沾了两罐蜂蜜。不是的,咚咚说,咚咚是猫的名字。它夜里窜上窜下,弄得咚咚响。你跟我说过了。咚咚说,你想看看那只猫吗?它就在外面。

小夏擦擦手,跟她走到外面。他们走到蜂箱那里,咚咚往花地走了十五步,那里鼓起一个小包。一旁立着一根树枝。那是它的墓。你知道它怎么死的吗?咚咚背着手问。小夏想了想说,可能是吃坏了东西。咚咚说,不是的,我最爱这只猫了,但是它有一次跑了出去,怎么也不回来,我伤透了心。过了两个多月,它自己回来了,弄一身泥。她抬起头对小夏说,我担心它又要跑掉,我就给它洗了澡,然后用力掐死了它。

她眼神里有一道锐利的光。咚咚从身后拿出斗篷,给自己带上。接着,她跑到蜂箱中央,挨个踢翻了它们。蜂巢掉出来,蜂蜜流淌一地。小夏正愣着神,半空中聚拢起蜂群,一时间,迎面蜂拥而来。细密的蜂群像刮起的风沙,他开始奔跑,他想着跑回木棚,但是愤怒的蜜蜂包裹了他的脑袋,密集的刺痛感后是长久的麻木,他意识不清自己在奔跑还是倒下了。又一下刺痛,那股疼痛几乎蜇断了他的神经,他感到蜜蜂钻进了他的耳朵。这还不是最难过的,让他无法忍受,又不能喊出声的是,蜂群窜进了他的领口和袖子。他感到蜂群在他身上筑了窝。

通体的刺痛中,他没命地跑着,他闻到油菜花的香气,脚下无数次被绊到。这大概是跑进了油菜花丛,茎干触碰着他,花粉弄得他直打喷嚏。他担心会打出几只蜜蜂来。他想不起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他跑过一亩又一亩的油菜田,终于跑到一处高地上,他大口喘气,身上的蜜蜂到处乱飞。他想着不能再跑了,再跑他肯定得累死。他不愿被蜜蜂蜇死又累死。但是一个念头击中了他,他担心的不是累死或者被蜇死,他担心的是,他可能已经死了。想到这里,他大哭起来。

责任编辑:吴晶晶 lijing@wufazhuce.com

作者


徐畅
徐畅  @徐畅--- 。
徐畅,小说作者、编剧、野外生存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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